卓夫人知道孟和一路颠簸劳累，反正日后他在府上的时间还长，不急着非在此时就嘘寒问暖，还是尽快安排人家去休息才是。
“我家府上人少，空房有好几间可供选择，不知道王爷有什么要求吗？”她问。
孟和摆手：“卓帅与夫人肯收留，已经是孟和的荣幸了，但凭夫人安排便是。”
成书韵想了想，说：“看王爷沉稳的性子，应该喜欢清静一些的环境。东北角有一处云舒小院，虽然不算大，但胜在僻静清幽，自成一方天地，王爷觉得如何？”
“多谢夫人！”孟和拱手作揖。
他发现这卓夫人看起来柔美端庄，话语如春风拂面，像是个不怎么操心、被人呵护地极好的女子，不似强势的当家主母。但刚才一番安排，又透露出她敏锐的洞察力、圆滑的处事能力。她看出孟和身处异地，以身为质，怕他尴尬不自在，所以特意挑了一处相对独立的居所给他，以示理解和尊重。
看来，卓云鹭的性格，是像他母亲多一些。处处都让人觉得舒服，看似都很随意，却把一切都暗中处理妥善了。
成书韵见孟和没有异议，就伸手招呼卓云鹭：“阿鹭，你带王爷去云舒小院吧！”
“不去。”卓云鹭不应，直接拒绝了她的意思，“娘，我累了，我先回房休息。”
说罢，他看都没看孟和一眼，扭头就走了。
“这……”卓夫人完全没料到他是这种反应，当即愣了一下，嘴角的笑意都有些僵了，“那、那一会儿该用晚膳了，你还吃吗？”
“不吃了，不饿！”卓云鹭没有回头，只抬手摆了摆，脚步丝毫不停留。
成书韵一脸无奈：“臭小子，犯的哪门子神经？”
她选的引路人无端罢工，只能重新安排人手。成书韵嘱咐身旁的贴身侍女：“若霜，你带王爷过去吧。顺便看一下还缺什么东西，或是王爷有什么需要，一并告诉卓丰管家，让他尽快准备。”
说完这话，她颇为抱歉地看向孟和：“对不住啊王爷，阿鹭他不知道今日怎么了，态度不好。平日他也不这样，你不要放在心上。”
孟和苦笑着摇头，没有说话。他自然知道卓云鹭平日不这样，对旁人也不这样。这份“特殊待遇”，仅仅针对他一人而已。
他就这样在卓府住了下来。卓夫人给他指定的那个院子，安静舒适，派去照顾他起居的人也都老实本分，手脚麻利。这些对于一个刚经历过风雨飘摇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奢侈的美梦。
自打孟和住下了，卓云鹭就再没在后院露过面。他如今是禁军统领，住在校场训练、巡防都是常事。这次他一连多日住在外面，连家门都未曾进过。
成书韵倒是没觉得哪里不对，只是同孟和闲话家常时，无意间说了一句：“阿鹭这孩子真不懂事，王爷来了五六日了，他也不知道回来多陪陪。听闻三年前他去北境历练时，就认识王爷了，我还指着他多跟你聊聊呢……”
孟和心里清楚，卓云鹭分明是躲着他，才不愿回家的，可嘴上又不能对卓夫人明说，只道：“小将军年少有为，公事繁忙，是好事。”
“就是瞎忙！”成书韵叹了口气，“孩子大了，心思就深了。不怕王爷笑话，阿鹭以前是个很恋家的孩子，没事就想着往家里跑，那时多好啊。”
孟和低着头，忽然想起三年前。那时卓云鹭总是怂恿他，让他有机会来长安。他会兴高采烈地给他描绘长安的繁华和热闹，会许诺带他喝酒、品尝美食、四处游玩。
十九岁的少年将军说出的那些话里，全是与孟和作伴，快马扬鞭、恣意潇洒的场景。那个时候他们谁都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孟和真的来长安了，卓云鹭却压根儿不愿意见他。
夜晚的时候，孟和又一次陷入了梦魇。
自从苍狼发生巨变，他带着苏德死里逃生，几次刺杀都在夜晚，于是睡眠对他来说就成了需要提防、不可放松的事。大概是这一路太过紧绷，如今来了长安安稳下来了，但孟和还是睡不踏实，不是彻夜难眠，就是梦魇缠身。
他的梦几乎都一个样，就是重新回到哈森逼宫的那个晚上，一次又一次看到王帐被点燃，旭日干死在他眼前。
每梦到一次这些场景，孟和就如同再一次遭遇凌迟。从身到心，都像是被人拿着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刮着血肉。
他当年分明已经知道哈森在暗中作乱，也顺着各种线索一路追查了，但还是没能改变结局。孟和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愚蠢，恨自己优柔寡断，一心想着找出铁证去拿人，结果给了敌人壮大自己的时间。
哈森的铁骑攻入时，王城从里到外都沦陷了。旭日干拼死护住他们，派死士传递消息给长安，换来他们一线生机。可代价是什么呢？是王兄、王嫂、还有两个年长一点的侄儿、侄女惨死在哈森刀下，尸身被一把火焚烧殆尽，连个收敛骨灰的人都没有。
孟和看到旭日干满身鲜血，用尽最后的力气把他和苏德推进密道。他疯了一样不愿意离开，死死拉住旭日干的手，哀求：“王兄，我来断后，你和苏德快走！”
旭日干只是摇头：“孟和，我走不动了，带着苏德离开，一定要设法活下去！不为复仇，不为夺回王位，只要活下去……”
孟和拼命试图说服他：“王兄，我比你武力高，我可以多顶一阵儿，给你们争取更多时间，我……”
“不了，”旭日干打断他的话，他回头看了一眼地上已经失去生命的三个人，眼里是让人心碎的平静，“阿婉还在这儿，还有赛恒、乌雅涵，都在这儿……这两个孩子，分明都才十四五岁，就知道自己挡在前面，护住最小的弟弟。孟和，我也想像他们那样，护住我的弟弟。”
孟和张了张嘴，嗓子却嘶哑到发不出任何声音。
趁他因巨大的悲伤松懈的片刻，旭日干猛地用力，把孟和推进了密道，迅速关上了门。他背靠着那门，缓缓滑到地上，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这唯一的求生通道。
“孟和，跑，快跑……”
这是王兄在这个世上，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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