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丁的晚年与祖甲改制
殷都王宫深处,洹水流淌的呜咽似乎也被那高耸的夯土宫墙隔绝在外。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和松柏燃烧的味道,却怎么也压不住一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陈旧血腥气。这里是王朝的心脏,也是人与神沟通的圣殿。
年迈的武丁(后世尊称殷高宗)斜倚在铺着华丽兽皮的矮榻上。曾经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神,如今被一层浑浊的阴翳笼罩。他骨节粗大的手微微颤抖着,抚摸着一块刚被灼烧过、布满了狰狞裂纹的巨大牛肩胛骨。骨头边缘带着焦黑,裂纹深处还残留着猩红的颜料(朱砂或牲血),宛如一张来自幽冥、充满了不祥暗示的神谕图。
“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凝视。老王者喘息着,胸腔里像塞了一架破风箱。
“父王!”侍立在旁的太子祖甲(名载)立刻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将一陶碗温热的药汤递到武丁嘴边。祖甲正值壮年,面容轮廓分明,承袭了父亲年轻时的英挺,但眉眼间多了几分沉稳和内敛。他看着父亲枯槁的面容和那近乎病态地执着于骨甲裂纹的样子,心头沉甸甸的,像压了一块冰冷的青铜。
武丁就着儿子的手,勉强啜了一口苦涩的药汁,随即烦躁地推开碗。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骨甲上,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甲……甲骨昭示,西方……鬼方……仍有异动!咳咳……还有……东夷……潜藏祸心!神灵……神灵警示!是朕……是朕的祭祀不够虔诚?供品……不够丰盛?”他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珠爆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偏执光芒,死死盯着侍立在侧、身披华丽羽衣、手持玉柄小刀的大贞人韦。“韦!告诉朕!神灵究竟要什么?!”
大贞人韦,是王朝最资深、最权威的沟通神明者,掌管着庞大的贞人集团(负责占卜、祭祀、记录)。他须发皆白,面容如同风干的核桃,布满深深的褶皱。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深潭般的幽光,仿佛能洞察人心和神意。他微微欠身,姿态恭谨,声音平稳得像祭祀时敲响的玉磬:
“伟大的王啊,天命至高。神灵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大邑商。您的虔诚,日月可鉴。然,”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昨日燎祭(焚烧牺牲祭祀)的烟气升腾时,风向忽转东去,略显散乱……此兆,或示……某些……力量仍未完全平息。”他没有直接说是谁的力量,但所有人都明白,“力量”二字指向那些被征服、被屠戮、被不断献祭给神灵的异族——“羌”、“仆”、“夷”……他们的亡魂似乎成了武丁晚年挥之不去的梦魇。
“力量?!朕给他们力量!”武丁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了骨甲,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暴戾,“传令!明日!不,今日!再加一场卯祭(杀牲祭祀的一种形式,斩劈牺牲)!用一百个羌奴!不!两百个!用他们的血!用他们的魂!去平息神灵之怒!去震慑那些……那些躲在暗处的鬼蜮魍魉!”
“父王!”祖甲再也忍不住,声音带着急切和痛心,“您的身体……”
“朕的身体?”武丁猛地转向儿子,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目光像淬了毒的钩子,“朕的身体关乎社稷!关乎天命!没有足够丰盛的牺牲,神灵何以庇佑?敌人何以畏惧?!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几乎要将他的肺咳出来,但他依旧死死盯着祖甲,一字一顿,“你……也要质疑朕?质疑神灵?!”
祖甲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看着父亲因激动而扭曲的脸庞,听着那撕裂般的咳嗽声,一股巨大的悲哀和无力感淹没了他。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能深深低下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艰涩地吐出两个字:“儿……不敢。” 他不敢。他不敢忤逆这被病痛和猜忌折磨得近乎疯狂的父亲,更不敢触碰父亲心中那根已经绷紧到极致、连接着神权与王权的弦。大贞人韦低垂的眼帘下,一丝难以察觉的、混合着满意与冷酷的光芒,一闪而逝。
血祭黄昏与新王初啼
武丁晚年的殷都,天空都仿佛被一层淡淡的血色笼罩。王宫外的祭祀场,成了最令人恐惧却又最“神圣”的地方。巨大的祭坑如同大地张开的伤口,深不见底。坑边矗立着沉重的石质或青铜砧板。每当沉重的鼓声和尖锐的骨哨声撕裂空气响起,就意味着新一轮的人祭即将开始。
一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羌奴被手持青铜戈的士兵粗暴地驱赶到坑边。他们大多眼神空洞,早已被反复的恐惧和绝望磨平了所有情绪,如同待宰的羔羊。只有少数年轻的面孔,瞳孔中还残留着一点惊惶和无助的火苗,身体无法控制地瑟瑟发抖。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汗臭味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气息。
刽子手们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身上涂抹着诡异的油彩。他们面无表情,手中的青铜钺和大刀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嗜血的寒光。他们不需要愤怒,也不需要怜悯,这只是一份沉重而血腥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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