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刚进六月,浙江张家村的日头就已经毒得能晒脱一层皮。张家村东头的大堤上,五个姑娘排排坐在柳树荫下,脚边散落着几双磨破了边的塑料凉鞋。堤下的河水泛着粼粼金光,不急不缓地往西流去。
"晓云,你真不打算复读了?"扎着两条麻花辫的春桃用树枝戳了戳身旁人的胳膊。
被唤作晓云的姑娘仰面躺在堤坡上,一本翻旧的《红楼梦》盖在脸上遮阳。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两条修长的腿随意交叠,脚趾上还沾着泥巴。
"不复读了。"树底下传来闷闷的声音,"家里哪有钱供我再来一年。"
"可你是咱们村学习最好的..."春桃还想说什么,被旁边短发的秋菊打断了。
"要我说,考不上才好呢!"秋菊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我表姐在县城纺织厂上班,一个月能挣八十多块钱!比那些大学生挣得还多!"
几个姑娘顿时叽叽喳喳议论起来,谁家亲戚在城里找了工作,谁又买了新自行车。只有张晓云依旧躺着不动,书本下的嘴角微微翘起。
堤下的河滩上,十几头黄牛正悠闲地吃草。一头健壮的公牛突然扬起头,冲着几头母牛"哞"地叫了一声,惊起一群麻雀。小牛犊蹦跳着躲到母亲身后,又忍不住好奇地探出头来。
"快看!大黑又想欺负小花了!"年纪最小的冬梅指着牛群叫道。
姑娘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捡起土块往那头公牛身上扔。公牛不满地甩甩尾巴,踱到另一边去了。河滩上的野花随风摇曳,紫色的马兰、黄色的蒲公英,还有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开得正盛。
张晓云终于拿开脸上的书,眯着眼望向湛蓝的天空。高考失利这件事,在村里人看来是天大的打击,可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或许是因为早就预感到结果,又或许是在这片从小长大的山水间,总能找到莫名的慰藉。
"晓云,你以后打算干啥?"春桃凑过来问。
张晓云坐起身,拍了拍粘在衣服上的草屑:"还没想好。可能会去县城找个活儿干吧。"
"我妈说,女孩子最重要的是找个好人家。"秋菊老气横秋地说,"你长得俊,又读过书,肯定能嫁到镇上去!"
几个姑娘又笑作一团,互相推搡着说起谁和村里的哪个小伙子眉来眼去。张晓云也跟着笑,眼睛却望向远处连绵的青山。嫁人?她还没想过这么远的事。书里写的那些广阔天地,她连见都没见过呢。
太阳渐渐西沉,将河水染成橘红色。姑娘们拍拍屁股上的土,准备赶牛回家。
"晓云!"春桃突然压低声音,"听说周家湾的周志远从深圳回来了,穿得可时髦了!我哥说他在那边挣了大钱!"
张晓云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周志远?好像是隔壁村那个初中毕业就去打工的小伙子,比她大两三岁吧。
牛群慢悠悠地走上堤岸,姑娘们各自牵走自家的牛。张晓云家的大黄牛认得路,不用牵就乖乖跟在她身后。暮色中的张家村升起袅袅炊烟,空气中飘着柴火饭的香气。
张家在村东头,三间青砖瓦房带个小院。张晓云刚把牛赶进后院棚子,就听见她妈李桂香在厨房里剁菜的声音,比平时响了不少。
"妈,我回来了。"张晓云舀了一瓢水洗手。
李桂香头也不抬,手里的菜刀在案板上"咚咚"作响:"还知道回来?天都黑了。"
灶台上的煤油灯忽明忽暗,映得李桂香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她才四十出头,可长年的劳作让她看起来像五十多岁的人。张晓云知道她妈心里有气——全村人都知道张家闺女高考落榜了。
"春桃她们聊得高兴,就多待了会儿。"张晓云挽起袖子要帮忙。
李桂香突然放下菜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云啊,你真不复读了?王老师说,你要是再读一年,准能考上。"
张晓云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妈,复读要交两百多块钱呢。再说了,小松明年也要上初中了..."
"你弟上学不用你操心!"李桂香声音突然提高,又猛地压低,"你爹在窑厂干一个月才挣多少钱?你考上大学,将来吃公家饭,不比什么都强?"
火光照在张晓云脸上,映出一双平静的眼睛。她不是没想过大学里的生活,可现实就摆在眼前——家里还有弟弟妹妹要上学,父亲在砖窑累弯了腰,她妈一个人操持全家。她怎么能再给这个家添负担?
"妈,我饿了。"张晓云轻声说,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晚饭吃得沉默。腌萝卜、炒青菜和一小碟自家做的豆腐乳,主食是掺了红薯的米饭。李桂香不停地给女儿夹菜,眼神却飘忽不定,像是心里压着什么事。
"听说周家湾的周志远回来了?"一直没说话的张父突然开口。
张晓云筷子一顿:"春桃是这么说的。"
"那小子有出息。"张父扒拉着碗里的饭,"在深圳干了两年,听说当上什么组长了,一个月能拿一百多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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