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西蜀王宫的正殿,坐落于城中心,虽不及北京紫禁城的恢弘壮丽,却也自有一股雄踞一方的霸悍之气。殿宇以巨大的楠木为柱,乌黑的瓦片在初夏日渐炽烈的阳光下,吸收着热量,使得殿内即便有冰盆陈列四角,也依旧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皮革、汗水和熏香的沉郁气息。
殿外,草木葱茏,已有蝉鸣初试,带着蜀地特有的潮湿与闷热。而殿内,气氛却凝重得如同数九寒天,压得两侧侍立的甲士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铜盔下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却无人敢抬手擦拭。
曾经的“大西皇帝”张献忠,如今接受了南明桂王朱由榔的招抚,虽在内部仍保留着一些皇帝的仪轨,但在公开场合,已自称为“西蜀王”。他端坐在殿陛之上那张铺着完整斑斓虎皮的交椅上,身躯依旧魁梧雄壮,如同蛰伏的猛虎。浓密蜷曲的虬髯几乎覆盖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深陷的眼眸。这双眼睛,曾以暴戾、狂野和洞察人心的锐利而闻名,此刻却交织着难以言喻的凝重,以及一丝深藏在他这等枭雄心底、绝不容外人窥见的彷徨。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地敲击着硬木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在这寂静的大殿里,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文武分列两侧。文臣以左丞相严锡命为首,他面容清癯,三绺长须,眼帘低垂,仿佛在研究脚下金砖的纹路,实则心中波涛汹涌。武将则以太尉、平虏王孙可望为首,他身姿挺拔,面容沉稳,目光内敛,是众将中最为持重多谋者。其下,平东将军艾能奇虎背熊腰,性如烈火;安西将军李定国,年轻英挺,眉宇间正气凛然,此刻紧抿着嘴唇,显示着内心的不平静;抚南将军刘文秀,相貌儒雅,心思缜密,站在李定国身侧,目光中带着忧虑。再往后,是一众如冯双礼、马元利、狄三品等核心将领,以及……身材格外高大肥胖、满脸横肉、眼神带着几分沉重与桀骜的金二彘。
“都说说吧,”张献忠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殿内几乎凝固的沉默,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不响亮,却激起了层层涟漪。“北边的消息,你们也都知道了。鞑子占了北京,又拿了山东、河南,如今吴三桂他老子吴襄战死太原,北边局势,一日紧过一日。现在多铎那龟儿子领着十万人马,正围着徐州猛啃。南京那个朱由崧,发了好几道谕旨,要天下兵马勤王,共抗清虏。俺老张,如今受了桂王的封,是西蜀王了。你们说,俺们该当如何?”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缓缓扫过下方每一张面孔,最后落在了站在武将之首的孙可望身上。这个义子,向来沉稳,思虑周详,是他重要的臂助。
孙可望感受到义父的目光,略一沉吟,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声音洪亮而清晰:“大王,诸位同僚。清虏乃关外异族,凶残成性,其性如豺狼。自入关以来,屠城掠地,罄竹难书。从辽东到畿辅,从山东到山西,所过之处,十室九空,尸骸塞道。其所行‘剃发易服’之策,更是要亡我华夏衣冠,绝我汉人魂魄,毁我三千年文明根基。此乃种族存亡之战,非寻常王朝更迭可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见不少人面露凝重,继续道:“如今其兵锋直指徐州。徐州乃江淮门户,南北咽喉。徐州若失,则淮河防线洞开,清虏铁骑便可沿运河南下,直逼长江,兵临南京城下。南京若有不测,则江南半壁,这最后一片繁华富庶、维系我汉家文明薪火之地,恐将沦于腥膻。我大西军虽偏安蜀地,据险而守,然同为汉家儿郎,保家卫国,守护祖宗坟茔,责无旁贷。唇亡齿寒,户破堂危,古有明训。末将以为,当立即整备精锐,东出夔门,沿江而下,驰援徐州,与明军、乃至顺军残部合力,共御外侮,力争将清虏赶回关外,复我河山!”
孙可望条理清晰,一番话既有对清军暴行的揭露,又有对战略形势的分析,更抬出了民族大义,可谓掷地有声。殿内不少将领,尤其是那些年轻气盛、血性未泯的,如艾能奇等人,都微微点头,面露激赏与振奋之色。
然而,他话音未落,一个带着几分惫懒、几分讥诮,如同砂纸摩擦般刺耳的声音响了起来,打破了刚刚燃起的激昂氛围:“孙太尉,好一番慷慨陈词啊。保家卫国?唇亡齿寒?说得倒是轻巧,可这刀子没砍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啊!”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是大将金二彘。此人原名已不可考,因早年作战悍不畏死且食量远超常人,得张献忠戏谑赐名“二彘”,意为有两头猪的饭量,他竟也以此名为荣,沿用至今。他身材高大肥胖,挺着硕大的肚腩,披甲都需要特制,满脸横肉堆叠,此刻正斜眼看着孙可望,嘴角撇着一丝毫不掩饰的不屑与嘲弄。
“金将军有何高见?”孙可望眉头微蹙,但语气依旧保持着平稳,显示出良好的涵养。
“高见?嘿嘿,俺老金是个粗人,没啥高见,只会讲点实在话。”金二彘晃着硕大的脑袋,慢悠悠地说道,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咱们兄弟几个,跟着大王,从陕北一路杀到四川,刀头舔血,死了多少老兄弟?好不容易才在这天府之国站稳了脚跟,打下了这点家业。这四川,沃野千里,物产丰饶,盐铁俱全,关起门来就是个小天下。那清军在徐州,离咱们这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鬼地方,隔着千山万水,他打他的,咱们过咱们的,井水不犯河水,何必操那个闲心,费那个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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