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的初秋,寒意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天津卫的码头,在破晓时分被一层浓厚的、牛奶般的晨雾紧紧包裹。这雾气,如同上天降下的一层薄纱,试图暂时掩盖这片土地上的疮痍与狼藉,赋予其一种虚假的、朦胧的宁静。海河的水流在雾中显得愈发沉滞,裹挟着泥沙与未知的污秽,默默汇入不远处更加浑浊的大海。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难言的气味。咸腥的海风是主调,那是渤海湾永恒的气息,但其中混杂着码头本身固有的鱼腥、腐烂的水草味,以及……一种若有若无,却又挥之不去的霉腐气息。这霉腐气,仿佛来自那些被遗弃的仓廪,来自潮湿的船舱底层,更来自这乱世之中,无数流离失所者绝望的心底。置身其中,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抑,如同胸口压着一块湿冷的巨石,连呼吸都变得有些艰难。
戚睿涵与董小倩,便是行走在这片压抑雾霭中的两个异数。他们身着略显宽大的黑白道袍,头戴斗笠,遮住了大半面容。这是他们精心选择的伪装,道士身份在此时相对便于行走,不易引起清廷鹰犬的过多注意。两匹瘦骨嶙峋的驽马跟在他们身后,蹄声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更添几分寂寥。
戚睿涵此刻眉头紧锁,努力适应着这个时代的残酷。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藏在道袍内袋里那部早已没电,却承载着另一个时空历史线的手机。正是依靠里面零星的史料记载和地图,他才能在穿越后险象环生,并最终说服了山海关总兵吴三桂,使其在历史的十字路口选择了投降李自成,而非引清兵入关。然而,历史的惯性巨大得超乎想象,内部的倾轧、军阀的私心,以及清廷早已埋下的暗桩里应外合,终究没能完全阻止八旗铁骑踏入中原。北京沦陷,大明中枢崩塌,如今他与志同道合的董小倩潜入这清廷控制下的天津卫,肩负着观察敌情、联络可能存在的抗清力量,并为策反原明军将领李成栋父子做前期准备的重任。
董小倩,将门之后,武艺高强,眉宇间自带一股寻常女子没有的英气。她虽年轻,却已见惯了生死,但此刻,码头上的景象依然让她心潮难平。她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那些在清兵皮鞭下佝偻搬运货物的苦力,扫过那些停泊在岸边、样式古怪的船只,最终,定格在码头一侧的角落里。
“睿涵,看那边。”她声音极低,几乎湮没在海浪与劳工的号子声中,但其中的凝重却清晰地传递给了戚睿涵。
戚睿涵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几名头顶凉帽、身着号衣的清兵,正围着一对跪在地上的老夫妇。那对老人,衣衫褴褛得几乎无法蔽体,裸露的皮肤上布满污垢和冻疮,脸上深刻如刀刻的皱纹里,填满了岁月风霜与此刻极致的恐惧。老头不住地磕头,花白而稀疏的头发在冰冷潮湿、满是泥泞的地面上反复摩擦,已然沾满了黑黄的污渍。
“军爷,行行好,开开恩吧……”老头的嗓音沙哑干涩,像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绝望的哭腔,“地……地都被旗人老爷圈走了,庄子也没了,今年又闹蝗灾,颗粒无收啊……我们老两口一路逃难过来,就剩这最后一口气了,是真的……真的没有钱粮孝敬各位军爷了……”
为首的清兵是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一脸横肉,眼露凶光,腰间挎着的腰刀随着他的动作晃动。他不耐烦地用包铜的刀鞘,狠狠戳了戳老头的肩膀,力道之大,让老头干瘦的身体猛地一晃,“少跟老子哭穷,龟田大人的船队靠岸,那是给咱天津卫,给咱大清涨脸面的事。尔等贱民,出不了力,总得出点孝敬。没有粮食,银钱也行。再不济……”他淫邪的目光扫过瑟瑟发抖的老太太,“你这老婆子还能去给龟田大人洗洗衣服,刷刷马桶,也算废物利用了!”
老太太吓得浑身如筛糠般抖动,枯柴般的手紧紧抓住老头的胳膊,浑浊的老泪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在满是尘灰的脸上冲出道道沟壑,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军爷,实在是……什么都没有了啊……就饶了我们这两把老骨头吧……”老头抬起涕泪交加、因极度恐惧而有些涣散的脸,眼神空洞地望着清兵,那里面已经没有了哀求,只剩下麻木的绝望。
“妈的,给脸不要脸!”那清兵头目骂了一句,似乎觉得权威受到了挑战,抬脚便狠狠踹在老头的胸口。
“呃!”老头发出一声沉闷短促的痛呼,干瘦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冰冷的地面上,随即蜷缩起来,痛苦地抽搐着,发出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当家的,当家的你怎么样啊?”老太太发出一声凄厉得不像人声的哀嚎,猛地扑到老头身上,枯瘦的手指慌乱地在他胸前摸索,试图缓解他的痛苦,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在老头肮脏的衣襟上。
远远看着这一幕,戚睿涵只觉得一股灼热的热流猛地从心底窜起,直冲头顶,眼前的景象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愤怒的血色。他的拳头在道袍宽大的袖子里骤然握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董小倩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弓,一股冰冷而凌厉的杀意不受控制地从她身上弥漫开来。戚睿涵强忍着冲上去理论的冲动,用尽全身力气,轻轻碰了碰董小倩冰凉的手背,目光交汇间,是无声的警示与提醒:冷静,身份,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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