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飞檐翘角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勾勒出僵硬的剪影,宛如一条蛰伏的巨兽嶙峋的脊骨。已是卯时三刻,天色却未完全放亮,厚重的云层低垂,将晨光滤得一片惨淡。那点稀薄的光线非但未能给这座庞大而森严的宫殿群注入丝毫暖意,反而衬得那些朱红的官墙、明黄的琉璃瓦愈发显得冰冷逼人,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皇权威压,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身处其间者的心头。
戚睿涵与董小倩身着略显宽大的黑白二色道袍,步履看似从容地走在通往宫外的漫长甬道上。青石板路面被晨露浸润得湿滑冰凉,脚步声在两侧高耸的宫墙间回荡,显得格外清晰而寂寥。他们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昨夜鳌拜府中那场鸿门宴,李成栋、李元胤父子看似诚恳却又暗藏机锋的承诺,如同在薄冰上舞蹈;而柴房里,张晓宇那彻底扭曲、充满怨毒与疯狂的眼神,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心间,不时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昔日同窗,反目成仇,沦落至此,戚睿涵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既有愤怒,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元芝,”董小倩微微侧首,低声唤了他的字。她的声音清越,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如同绷紧的琴弦。“我们当真还要再去向那多尔衮辞行吗?此行目的已达,李将军父子既已应允策反,左大人等人的关押地点也已从李元胤给的地图上确认无误,何不趁此刻宫门初开,守备或许松懈,速速离京?我这心里,总有些不安宁。”
戚睿涵脚步未停,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不远处一队按刀巡视而过的镶黄旗兵丁。那些兵丁眼神锐利,如同鹰隼,扫视着宫道上的每一个人。他压低声音,嘴唇微动:“小倩,我知你担忧。张晓宇落入敌手,虽不知他吐露多少,终究是隐患。然则越是此时,越不能显露出丝毫急切。鳌拜虽看似被我们‘炼丹求长生’的幌子暂时唬住,但多尔衮此人,雄猜阴鸷,多疑狡诈,远非鳌拜可比。我们若是不告而别,即便一时走脱,也必引其疑心,届时海捕文书一下,沿途关卡严密盘查,我们带着左大人他们,目标太大,难以走脱。光明正大地辞行,以示我等‘方外之人’行事坦荡,并无不可告人之秘,或能更安其心。况且……”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微不可闻,“我也想最后再去那暖阁前探一探风向,确认一下,这清廷中枢,对我们这两个突然出现的道士,是否已起了防范之心。李元胤的地图是否完全可信,也需与我们所闻所见相互印证。”
董小倩闻言,细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随即轻轻颔首,不再多言。这一路行来,从江南到北地,再潜入这龙潭虎穴般的北京城,她已深深信赖戚睿涵的判断。他虽非武艺超群、万人敌的猛将,但那份临危不乱的机变、对人心世情的洞察,以及偶尔流露出的、远超这个时代的奇特见识,屡屡在绝境中化险为夷。她紧了紧道袍的袖口,那里藏着她赖以护身的短剑,冰凉的剑鞘贴着肌肤,带来一丝镇定。
两人遂不再犹豫,转向摄政王多尔衮日常处理政务的暖阁方向。越靠近暖阁,守卫越是森严。持戈的甲士林立,目光冷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力。通禀之后,一名低眉顺目的内侍引他们入内。甫一踏入暖阁,一股热浪便扑面而来,与外间春末的寒峭恍若两个世界。上好的银霜炭在巨大的铜兽炉中烧得正旺,烘得室内温暖如春,甚至有些燥热。
多尔衮正斜倚在靠窗的暖炕上,身上随意披着一件油光水滑的紫貂皮袄,面色带着几分倦怠的苍白,眼下有浓重的阴影,显是操劳过度。大学士范文程正躬身站在炕前,低声汇报着什么,声音模糊不清。见戚睿涵二人进来,多尔衮略抬了抬手,范文程便立刻收声,恭敬地躬身退至一旁阴影中,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但他那双精明的眼睛,却在不经意间扫过进来的两位道士,带着审视的意味。
“玄真子,玄英子,”多尔衮抬眼看来,目光虽因疲惫而略显浑浊,但深处那抹锐利却如同藏于鞘中的宝刀,随时可能迸发出逼人的寒光,“这么早便要离京了?可是朕……可是本王招待不周?”他语气平淡,却自带一股上位者的威压。
戚睿涵心念电转,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执了一个标准的道士礼,神色从容淡定,仿佛真是一位超然物外的修行之人:“回摄政王,贫道与师妹蒙王爷及太后、陛下厚爱,入宫讲经说法,已叨扰多日。修行之人,本应云游四方,感悟自然,久居这九重宫阙繁华之地,于修行无益。且日前接到师门传讯,言他处有缘法未了,故特来向王爷辞行,不敢再扰王爷清静。”他话语不急不缓,声音清朗,在这温暖的暖阁中显得格外清晰。
多尔衮“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光滑的炕几边缘,发出规律的轻响,每一下都似乎敲在人的心坎上。“这几日讲道,陛下和太后都很满意,尤其是你所说的那‘天人感应’,劝谏仁政,休养民力,倒也有些道理。如今天下初定,正是需要此等言论以安人心。”他话锋微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敲打,“只是,这天下大事,纷繁复杂,非是空谈道德仁义便能解决的。归根结底,还是要看刀兵是否锋利,粮草是否充足,政令是否畅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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