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的残冬,中原大地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南阳城头,旌旗在低垂的灰云下猎猎作响,那旗帜上的“明”字仿佛也失了往日的鲜亮,被阴霾浸染得黯淡无光。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下来,似乎要将这座古老的军事重镇碾碎,连呼啸的北风都带着一股铁锈和尘土混合的悲凉气息。
一队仪仗森严的人马,簇拥着一顶八抬大轿,缓缓驶入南阳城门。守城的兵士早已得到通知,纷纷跪伏在地,不敢仰视。轿帘掀开,一位面皮白净、无须,身着深青色内官袍服的中年宦官,在随从的搀扶下稳步走出。他便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奉旨巡阅诸军的监军韩赞周。
韩赞周站定,微微眯起那双惯于洞察宫闱秘事的眼睛,扫视着南阳城的防务。城墙之上,垛口后面,士卒们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有些瑟缩,眼神中混杂着疲惫与茫然。他轻轻吸了一口冰凉而干燥的空气,宫中特有的那种圆滑而矜持的腔调便响了起来,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迎接的南阳府官员耳中:“天色不佳啊…...咱家这一路行来,可见百姓疾苦,军士辛劳。陛下心系前线,特遣咱家前来,宣示天恩,鼓舞士气。”他的话语不疾不徐,每个字都仿佛经过精心斟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让周围的地方官将不由得将腰弯得更低了些。
南阳府衙的正堂,为了迎接这位天子近臣,早已收拾停当,但依旧掩不住那股子陈旧衙门特有的阴冷潮湿之气。几盆炭火在角落里燃烧,发出噼啪的轻响,跳动的火苗映照着堂内众人的脸庞。
平西侯吴三桂端坐在主位之上,一身戎装染满征尘,虽经打理,仍可见磨损的痕迹。他脸庞棱角分明,剑眉斜飞入鬓,本是英武逼人的样貌,此刻却难掩深深的疲惫。连日来的行军布防,与清军斥候的零星接战,以及粮饷补给不足的困扰,都在他眉宇间刻下了深深的沟壑。他身后,杨铭、戚睿涵等一众关宁军将领按剑而立,甲胄在烛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泽。他们沉默着,眼神锐利如鹰,紧盯着踏入堂内的韩赞周一行人,那目光中除了应有的礼节,更多的是审视与难以消弭的警惕。山西惨败、友军背叛的阴影,如同梦魇般缠绕着这支曾经威震辽东的铁军,让他们对任何来自朝廷的“天使”都抱有本能的疑虑。
韩赞周似乎对这股凝重的气氛浑然不觉,或者说,他早已习惯了地方将帅这种复杂的目光。他面带程式化的微笑,先是展开黄绫诏书,用那特有的、带着几分尖锐又刻意放缓的腔调,朗声宣读。诏书内容无非是“勠力同心,共御外侮”、“倚卿为干城”之类的套话,堂内众人皆屏息静听,唯有炭火的噼啪声和韩赞周那略显刺耳的嗓音在回荡。
宣诏完毕,韩赞周将诏书恭敬递与吴三桂,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话锋却悄然转向:“侯爷,陛下深知前线艰辛,将士用命,寝食难安呐。”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吴三桂及其身后将领,“更知用兵之道,贵在上下同心,将士用命。陛下有言,马都督吉翔,乃国戚之尊,忠谨可靠,陛下已严令其固守南阳,与侯爷麾下精兵互为犄角,绝不容有失!”
他特意加重了“国戚之尊”和“严令”几字,随即又放缓语速,看似推心置腹地补充道:“此番守土,马都督及其麾下劲旅,必是侯爷坚实后盾,侯爷大可放心,断不会如山西那般,再受友军掣肘、拖累之忧。”他轻描淡写地提及山西旧事,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的安抚,但那话语深处隐含的敲打意味,却像一根无形的针,刺入了在场每一位关宁军将领的心头——朝廷对山西之事了然于胸,此次安排,既有倚重,也未尝没有告诫与牵制的意味。
吴三桂接过诏书,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光滑的绢帛,目光低垂,落在面前那张摆放着简陋茶具的案几上。茶杯是粗瓷所制,茶水早已半凉,映照着他沉静如水的面容,看不出太多波澜。对于马吉翔此人,他早有耳闻。知道此人本是桂王藩邸一个不起眼的远亲,文韬武略一无所长,全凭其妹马太妃得宠于前桂王,才得以鸡犬升天,一跃成为手握实权的都指挥使,镇守南阳这等要冲。军中风评,此人唯善钻营,贪墨克扣乃是常事,实非可托付重任之辈。
然而,此刻监军太监亲自作保,陛下“严令”亦在诏书之中。他吴三桂,一个先降李闯,再投南明的“贰臣”,麾下关宁军虽骁勇,却已是寄人篱下,粮饷补给多有仰仗南京朝廷和湖广地方。若此刻表露出对马吉翔的丝毫疑虑,不仅得罪这位国戚,更可能触怒皇权,于大局有百害而无一利。种种思量,在他心中电光石火般掠过,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他缓缓抬头,嘴角牵起一丝近乎僵硬的弧度,声音因连日劳累而带着明显的沙哑:“韩公公言重了。陛下隆恩,臣等感激涕零。马都督既是陛下信重之臣,国之柱石,本侯自然信得过。”他话锋一转,指向身后悬挂的硕大地图,“只是,据探马回报,清虏此番来势汹汹,肃亲王豪格、贝勒尼堪两路精兵,兵力合计不下十万,铁骑剽悍。河南府、南阳两地,防线绵长,关隘众多,处处需兵。若要万无一失,还需与马都督详细筹划,紧密配合,方能不负圣望。”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