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腊月的河南府,寒意已然刺骨。这寒冷并非江南水乡那种湿润的、缠绵的冷,而是北地特有的、干硬如刀的凛冽。它呼啸着从黄河故道卷来,裹挟着塞外的沙尘与肃杀,轻易地穿透了单薄的棉袍,直刺筋骨髓海。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而压抑,仿佛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冰水的脏布,沉沉地覆盖在中原大地之上。城外的泥土被冻得坚硬如铁,马蹄踏上去,只能留下一个浅白的印痕,发出沉闷的“叩叩”声。护城河边缘结了一层薄薄的、浑浊的冰,在晦暗的天光下,反射不出丝毫亮色,死气沉沉。
就连来自南京的那一纸公文,似乎也被这酷寒冻得冰冷坚硬。此刻,它被平西侯吴三桂紧紧攥在手中,那粗糙的宣纸边缘,几乎要被他指间迸发的力道碾碎、化为齑粉。信上的字迹是瞿式耜与张同敞的手笔,用的是南明兵部正式的、带着官腔的文体,措辞严谨,却字字如冰。除了对马吉翔擅自撤离汝州,导致侧翼洞开、河南府直接暴露于清军兵锋之下的行径予以严厉申饬之外,对于吴三桂最急需的、关乎生死存亡的援兵一事,竟是只字未提。
信末那句“望平西侯深明大义,顾全大局,死守河南府,为我凤阳、汝宁主力重整旗鼓、稳固防线争取七日之机”,像一把没有开刃的钝刀,带着官僚体系特有的冷漠,重重地、缓慢地切割在每个人的心脏上,不见鲜血,却痛彻心扉。
“七日……”吴三桂将信纸轻轻放在面前斑驳的帅案上,动作缓慢得近乎凝滞。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怕惊扰了这河南府总兵衙门正堂内早已凝固的空气,又像是被沉重的压力碾碎了所有的中气。“豪格与尼堪,两路并进,正蓝旗、镶红旗精锐尽出,辅以汉军旗、蒙古骑兵,号称十二万大军,兵锋直指我河南府。而我等,算上所有能拿得动兵器的,包括轻伤尚能执戈者,不过三万两千余人。”
他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堂下。油灯跳动的光晕在他深陷的眼窝和挺拔的鼻梁旁投下摇曳的阴影,使得他那张本就算不上柔和的脸庞,更添了几分沧桑与冷硬。
参军杨铭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军事地图上划过,那上面代表清军兵锋的一片片猩红标记,像溃烂的疮疤,触目惊心。他仿佛能透过这图纸,听到清军铁骑如雷鸣般的蹄声,看到那如林般竖起的刀枪剑戟。
吴三桂的堂弟兼副将吴国贵,虬髯戟张,一双拳头握得指节发白,骨节发出轻微的“嘎巴”声。额角那道在关外与鞑子搏杀留下的旧伤疤,因愤怒和激动而微微泛红,像一条扭曲的蜈蚣,随着他太阳穴的青筋一起跳动。他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堂内清晰可闻。
戚睿涵和董小倩站在一起,位置稍靠后些。几个月前,他们初来乍到,面对这刀光剑影的乱世,脸上还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与不安。如今,那份不安早已被一种沉重的明悟所取代。戚睿涵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沉静,他下意识地抿着嘴唇,感受着这弥漫在空气中、几乎令人窒息的绝望与决绝。董小倩则微微靠向他,手按在腰间短剑的剑柄上,指尖冰凉,但姿态却透着一股习武之人特有的稳定。她清澈的目光扫过堂上众将,最终落在吴三桂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其他一众关宁军将领,如邓从武遗孀范氏的兄长范仁,他双眼布满血丝,眼神中交织着丧亲的悲痛与刻骨的仇恨;老将何进忠,须发皆已花白,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岁月的风霜与征战的痕迹,此刻只是垂着眼睑,盯着自己磨损严重的战靴靴尖,仿佛在凝视着过往无数次的生死瞬间。所有人都面色凝重,无人言语,像一尊尊沉默的雕像,承载着即将倾覆的江山社稷的重量。
府衙正堂内,几盏粗陶油灯努力燃烧着,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散发出昏黄而微弱的光晕。这光线勉强驱散了小范围的黑暗,却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壁和冰冷的地面上,仿佛一群躁动不安、却又被无形枷锁束缚的幽魂,在无声地挣扎、呐喊。窗外是漆黑如墨的夜,连一丝风声也无,万籁俱寂,一种近乎实质的压抑沉默笼罩着一切,唯有灯芯燃烧时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如同垂死者的心跳,不规则地点缀着这令人窒息的宁静。
吴三桂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腊月特有的干冷和衙门内陈旧的灰尘味道,直透肺腑,冰得他五脏六腑都微微抽搐。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摇曳的灯光下显得有些佝偻,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疲惫,但他的腰背在站起身的瞬间,依旧习惯性地挺得笔直,如同风中劲竹,宁折不弯。
“诸位兄弟,”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投入古井的石子,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在每个人心中激起涟漪。“形势如何,想必大家都已清楚。瞿督师要我们在此坚守至少七日,以三万对十二万,且敌携新胜之威,火器犀利,更有……那种闻所未闻的毒烟助阵。”他提到了张晓宇为清军研制的武器,这个词让他喉头有些发紧,那是源自未知的恐惧和被背叛的愤怒。“这意味着什么,你我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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