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的夜晚,河南府的外城已在连日的血火中彻底易主,仿佛一头被剥去皮肉、只剩嶙峋骨架和内脏暴露在外的巨兽,在惨淡的月光与跳跃的火光交织下,发出无声的哀嚎。
曾经还算齐整的街道,如今已难辨旧貌。断壁残垣犬牙交错,焦黑的梁木如同巨兽折断的肋骨,胡乱地指向硝烟弥漫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的气味浓烈得令人窒息——那是铁锈般的血腥、刺鼻的硝烟、皮肉烧焦后的恶臭,以及更深层、更令人不安的,一种来自废墟深处、泥土与死亡混合的腐败气息。残缺的兵器和撕裂的旗帜散落四处,浸泡在已然发黑、凝固、仿佛劣质墨汁般的血泊中。那些血泊并非一滩,而是连成一片,在某些低洼处甚至积成了小小的、暗红色的池塘,倒映着天上那轮带着血晕的残月。
偶尔有未熄的火苗在废墟的缝隙间顽强地跳跃,发出噼啪的轻响,这微弱的声音反而衬托出整个外城区域死一般的沉寂。火光映照下,是倒伏在地、姿态各异的尸骸。有身披浸满血污、棉絮外翻的白色棉甲的关宁军士,至死仍保持着搏杀的姿势;更多则是穿着蓝色号褂的清兵,他们如同被收割的庄稼,成片地倒在冲锋的路上。也有一些来不及逃走的平民,蜷缩在残垣之下,早已与这片废墟融为一体。整个外城,除却这些细微的燃烧声和远处内城方向隐约传来的号令与脚步声,竟陷入一种令人心悸难耐的沉默,仿佛所有的生机和声音都已被这场残酷的攻防战吞噬殆尽。
内城的城墙,成为了关宁军最后,也是唯一的壁垒。这道曾经象征着秩序与安全的屏障,如今墙面布满火炮轰击留下的坑洼,如同麻风病人的皮肤;箭矢密集钉入的痕迹斑斑驳驳,又像是一张饱经风霜、满是疮痍与泪痕的脸。吴三桂就站在城墙后面,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但细看之下,那挺拔中蕴含着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身上的山文甲多处破损,左肩的甲叶被利器劈开,露出里面暗红色的衬里和已经结痂的伤口。脸上混合着烟尘、汗水与干涸的血迹,形成一层硬壳,嘴唇因连续指挥、缺水而严重皲裂,渗出血丝。唯有一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穿越下方狼藉的外城废墟,投向更远处清军营地那连绵不绝、几乎与星河相接的灯火。那灯火璀璨,却冰冷无情,如同无数嗜血的兽瞳,正贪婪地注视着这座摇摇欲坠的孤城,等待着最后将其撕碎的时机。
夜风带着焦糊和血腥气吹过,卷动他染血的战袍下摆。他沉默地站着,仿佛与这残破的城墙融为了一体。
“还有多少人?”良久,他的声音响起,沙哑得像是粗糙的砂纸摩擦着朽木,打破了身边令人压抑的宁静。
身旁的吴国贵情况更糟。他左臂用撕扯下的战袍草草包扎,那布条早已被渗出的鲜血反复浸透,染成了令人不安的深褐色,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呼吸间带着明显的喘息和痛楚。“大哥,”他舔了舔同样干裂的嘴唇,声音低沉,“能战之士,清点过了,不足九千了。而且……大半带伤。箭矢,十不存一,火药用尽,连滚木、礌石,也所剩无几。兄弟们……已经快一天没吃上一口热食了,水也快断了。”
吴三桂沉默地点了点头,这个数字比他内心最坏的预估还要残酷几分。七天,整整七个昼夜,他们凭借着一腔血勇和对军令的忠诚,用血肉之躯,硬生生将豪格十二万大军挡在这座河南府之外。每一天,城墙都在颤抖,每一天,都有熟悉的袍泽倒下。超过两万关宁儿郎的性命,就填埋在这外城的废墟之下,填埋在这内城墙角的每一寸土地上。如今,这最后的九千人,已是疲惫之师,伤残遍地,弹尽粮绝,全凭一股不屈的意志在支撑。
“侯爷,”一个略显低沉但依旧镇定的声音从一侧传来。戚睿涵和董小倩刚巡视完一段压力最大的南城墙,两人皆是满面尘灰,神色疲惫不堪。戚睿涵的左肩旧伤因为连日奋战和缺乏药物,此刻正隐隐作痛,如同有根针在不断刺扎,但他强忍着,没有在脸上表露分毫,只是偶尔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他的状况。
“内城城墙确实比外城坚固,基底厚实。但清军火炮凶猛,尤其是他们集中使用的那种改良过的红衣大炮,射程和威力都远超我们预期。若他们不顾损耗,集中火力轰击一处,比如城门楼或者城墙拐角,恐怕……难保长久。我们必须做好城墙被突破后,进行巷战的准备。”
他的现代思维,在这冷热兵器惨烈交替的战场上,确实提供了许多看似微小却关键的建议。从利用残垣断壁设置交叉火力点,到分散配置兵力以减少炮火覆盖造成的伤亡,甚至用浸水的布条蒙住口鼻以应对清军偶尔使用的、成分不明的毒烟。
但在绝对的实力差距和近乎枯竭的资源面前,任何精妙的计谋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这些百战余生的将士们,身体虽已疲惫到极限,但那股与城共存亡的决死气息,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在绝境中愈发浓烈,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迸发出最后、最炽烈的光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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