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府的第五日,是在一种异样的寂静中开始的。前几日震耳欲聋的炮火声、厮杀声仿佛被一层厚重的、浸透了血水的棉絮吸走了大半,只余下零星的、仿佛试探性的铳响,如同垂死病人的脉搏,时断时续。风中传来的,不再是战鼓与呐喊,而是伤兵们极力压抑却仍钻入骨髓的呻吟,以及城头士卒搬运擂石、修补垛口时发出的沉闷碰撞声。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一种东西缓慢腐烂的混合气味,挥之不去。
这种短暂的、脆弱的宁静,反而让城头每一个关宁军士卒的心弦绷得更紧。他们多是百战余生的老兵,太熟悉这种战场节奏了。这并非清军退却的征兆,而是更大风暴来临前的喘息,是敌人重新调整部署、积蓄力量的致命间歇。箭楼和垛口后面,一双双因连日血战、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的眼睛,警惕地注视着城外清军大营的动向。
那里旌旗招展,人马调动带起的烟尘如同一条条土黄色的巨龙,蜿蜒盘旋,显然正在酝酿新一轮的、或许是决定性的攻势。偶尔,还能看到清军骑兵小队如同幽灵般掠过视野边缘,马蹄踏碎寂静,带来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吴三桂站在河南府衙临时改作的指挥所门前,身上那件原本鲜亮的山文甲已布满了刀箭划痕和干涸的血迹,甲叶边缘甚至有些卷曲、变形,诉说着连日恶战的惨烈。他手按着冰凉的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望着灰蒙蒙、仿佛一块脏兮兮的铅块般压向城头的天空,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与凝重。这位年仅三十出头便已名震天下的将领,此刻眼角已爬上了细密的纹路,那是焦虑、责任和无数个不眠之夜刻下的印记。
城中的窘境,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亲信将领刚刚呈报的数字还在他脑中回响:所剩的箭矢已不足三万支,对于需要仰仗箭雨阻滞清军攻势的守城战而言,这简直是杯水车薪。
火药更是捉襟见肘,许多火铳兵不得不开始仔细检查随身佩戴的、或许已经生锈的腰刀,默默擦拭,准备在最后时刻进行他们并不十分擅长的白刃战。粮食也开始实行最严格的配给,每个士卒每日只能分到两个掺着麸皮、干硬如石的杂面馍和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每个人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座中原雄城,连同城内三万疲惫之师,正在巨大的军事压力下缓缓走向极限,仿佛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随时可能崩断。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院中的沉默,也打断了吴三桂沉重的思绪。一名亲兵脸上带着奔跑后的潮红,快步走到吴三桂身前,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懑和紧张:“禀侯爷,城外来了一个人,打着白旗,只带了七八个随从,自称是南明伊川守将、千户潘化云,要求见您。他说……若侯爷不见,他立刻便走,后果自负。”
“潘化云?”吴三桂缓缓重复着这个名字,声音低沉,眼中却闪过一丝冷冽如冰的光芒,仿佛毒蛇锁定了猎物。伊川位于河南府侧翼,地理位置极为重要,若能固守,可与河南府形成犄角之势,相互支援,牵制清军兵力。这个潘化云,他虽未深交,却知其名,正是那位在清军偏师兵临城下时,几乎一触即溃、不成而退,将友军侧翼毫无保留地暴露给清军的马吉翔麾下将领!他的到来,绝不可能带来什么好消息。
站在吴三桂身侧的戚睿涵和董小倩闻言,立刻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疑惑与深深的警惕。戚睿涵身上也套了一件不合身的明军棉甲,脸上、手上都沾着黑灰与尘土,连日来的守城战让他这个来自后世的穿越者迅速褪去了书生的青涩,眉宇间多了几分军旅的沧桑与坚毅。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柄戚家军军刀,低声道:“大哥,此人此时前来,绝无好意。伊川若失,我军侧翼洞开,豪格和尼堪的两路大军便可长驱直入,毫无顾忌地合兵一处,形成对我河南府的夹击之势。他此来,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董小倩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劲装,外面罩着轻便的皮甲,长剑从不离身,衬得她身姿挺拔。她秀眉微蹙,清澈的眼眸中满是忧虑,接口道:“而且他语气如此倨傲,竟敢出言威胁,说什么‘后果自负’,恐怕是来者不善,心存轻视,或者……另有所图。”
吴三桂冷哼一声,嘴角勾起一抹残酷而冰冷的弧度,那是一种见惯了背叛与阴谋后形成的本能反应。“见,为何不见?本侯倒要看看,这位马总督麾下号称的‘善战高手’,临阵脱逃之后,还有何面目来见我这流寇之人。传令,放他进来!”他特意加重了“流寇”二字,语气中的讥讽与怒意毫不掩饰,显然对南明朝廷和那些眼高于顶的中央军将领那套推诿扯皮、倾轧排外的做派早已深恶痛绝。
命令传下,不久,衙门外那片由关宁军士兵组成的、沉默而带着杀气的白色浪潮便自动分开了一条狭窄的通道。这些关宁军士卒大多身着洗得黯淡、甚至打着补丁的白色旧式布面甲,头戴用于防护流矢的藤条编织的头盔,装备虽显陈旧斑驳,但人人眼神锐利如鹰隼,站姿挺拔如松,身上带着或轻或重的伤痕,透着一股从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百战余生的彪悍之气。他们默默地注视着通道,目光中充满了审视、怀疑,以及一丝被压抑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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