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二年的春寒,仿佛一位缠绵病榻的迟暮老人,心有不甘地在大地上残留着些许料峭。然而,南京城,这座大明的留都,却已提前陷入了盛夏般的、令人窒息的无形焦灼。
寒意尚未从秦淮河的柔波里彻底褪尽,河畔的垂柳才刚抽出些许鹅黄的嫩芽,却被连日来莫名的压抑气氛染得无精打采。一种源自人心深处的燥热与惶恐,便如同地底蒸腾起的瘴气,无声无息地弥漫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街市上,往日的繁华虽未尽褪,酒楼茶肆依旧开门迎客,贩夫走卒的吆喝声也仍在继续,却总透着一股强撑的虚浮。行人大多步履匆匆,神色凝重,偶有交头接耳者,也是声音压得极低,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交换着彼此听来的真假难辨的消息——或是江北战事吃紧,或是漕运梗阻粮价恐要飞涨,更有一些模糊不清、关于“怪病”、“邪气”的窃窃私语。
他们的眼神里,都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惊疑与茫然,仿佛在等待着那最终审判的靴子落地,又恐惧着那未知的、足以碾碎一切安宁的到来。连往日丝竹管弦不绝于耳的秦淮画舫,似乎也安静了许多,只有偶尔几声清越的琵琶,划破沉闷的空气,却更添几分凄清。
紫禁城,这南京皇宫,规模虽不及北京旧都,却也殿宇巍峨,黄瓦红墙,自有一番江南的精致与肃穆。只是,那飞檐斗拱在灰蒙蒙天空下的剪影,此刻看去,也少了几分帝王气象,多了几分摇摇欲坠的孤悬之感。
文华殿内,上好的龙涎檀香从蟠龙绕柱的铜鹤炉中袅袅升起,试图以其清幽沉稳的气息,压制住空气中那无声流淌的、几乎凝成实质的不安。年轻的弘光帝朱由崧,身着略显宽大的明黄色常服,肥胖的身躯深陷在宽大的龙椅之中,仿佛要被那沉重的紫檀木吞噬。
他刚刚批阅完一份关于江淮地区春耕情况的奏疏,字里行间尽是“雨水不足”、“秧苗稀疏”、“民有饥色”等触目惊心的字眼,让他本就因宿醉和纵欲而烦闷的心情更添一层阴翳。他放下那支仿佛有千斤重的朱笔,只觉手腕酸涩,正待舒展一下因久坐而酸麻沉重的腰身,活动一下有些僵直的脖颈,殿外那由远及近的、急促到近乎慌乱的脚步声,却像重锤般,一下,又一下,狠狠敲击在他本就脆弱的心弦上。
司礼监掌印太监何继恩,这位平日里最重仪态、行走无声、连衣袂摩擦声都几不可闻的内相,此刻竟脚步匆匆,几乎是踉跄着闯了进来,甚至险些被高高的门槛绊倒。
他脸上那层常年挂着的、如同面具般恰到好处的恭谨笑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凝重,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惊惶。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份插着三根染血雉羽的紧急文书,那鲜红的羽毛,在殿内因窗扉半掩而略显昏沉的光线下,刺眼得令人心慌,仿佛预示着文书内容本身所带的血腥气。
“陛……陛下,”何继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寒风中的落叶,他快步上前,也顾不得平日的繁文缛节,几乎是扑到御案之前,将文书高高举起,呈递到御案之上,声音带着哭腔,“八百里加急!福建唐王殿下与广东礼部尚书陈子壮陈大人联名塘报。是……是最紧急的军情!东南……东南危矣!”
朱由崧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从心底窜起,死死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肥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定了定神,努力想让自己的手不要抖得太厉害,伸出那略显肥胖、指节短粗、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接过那份沉甸甸、似乎还带着沿途驿马汗血与烽烟气息的塘报,迅速展开。
目光扫过上面那因仓促而略显潦草、却又力透纸背、仿佛用尽书写者全部力气的字迹,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最初的疑惑与不耐,转为惊愕,继而是一片失去血色的、死灰般的苍白,最后,连嘴唇都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哆嗦起来。
塘报由唐王朱聿键和礼部尚书陈子壮联名发出,字里行间充斥着硝烟的呛人气息与局势的危殆,仿佛能透过纸张,听到海浪的咆哮与炮火的轰鸣。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庞大舰队,那挂着狰狞旗帜、船体高大如楼的夹板巨舰,竟联合了盘踞澳门、一向还算安分甚至偶有贸易往来的葡萄牙人,趁南明主力被多铎大军死死牵制在淮安前线的千载良机,悍然对福建、广东沿海发动了大规模突袭。郑芝龙那曾经纵横南洋、令西夷亦要忌惮三分的主力水师,此刻正被清军死死钉在淮河防线,动弹不得;其子郑成功虽英勇无畏,素有韬略,却只能率领少量舰船在厦门、金门一带依仗地利苦苦支撑,且战且退,海防线已是千疮百孔,岌岌可危,数处重要港口和卫所已落入敌手。
广东方面,情况更为不堪,能征善战的张家玉、陈邦彦二将远在凤阳协防,省内兵力空虚至极,唯有陈子壮一介文臣,在勉力组织地方乡勇和残余卫所兵进行抵抗,面对西夷那射程远、威力猛的巨炮和训练有素的火枪队,以及小股精锐的登陆突袭,形势已是万分危急,数处海防要塞已然易手,广州城已能望见敌舰桅杆。塘报最后,几乎是泣血直言:若朝廷不及早派遣援兵,速调水师南下,或令江北分兵回援,闽粤恐有沦陷之虞,届时东南财赋重地尽落敌手,朝廷赋税之源断绝,腹背受敌,国势……危如累卵,覆亡只在旦夕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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