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同无数冤魂的呜咽,持续不断地卷过南京残破的街巷。它肆意玩弄着地面的尘土、烧焦的木屑以及早已辨不出原形的碎布,将它们扬起,又狠狠摔下。更令人窒息的是,它从长江带来那股特有的湿冷气息——浓郁的水汽混杂着挥之不去的焦糊味,以及一种隐约的、如同腐败淤泥般的腥臭,这气味顽固地附着在每一寸空气里,渗透进每一道墙缝,宣告着这座曾经“南国佳丽地,金石帝王州”的巨城所经历的浩劫。目光所及,满目疮痍。
昔日巍峨的城墙多处坍塌,虽经清军占领后粗略修补,用黄土和乱石堆砌,但那巨大的伤疤依旧狰狞可怖,像是一条条丑陋的蜈蚣趴伏在城垣之上。城内更是狼藉一片,连绵的屋宇大多只剩下焦黑的骨架,无助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断壁残垣随处可见,一些倾倒的梁柱下,似乎还压着未能清理的物什,引人遐想其下的惨状。
秦淮河,这条曾经承载了无数才子佳人风流韵事的河流,如今浑浊不堪,水面上漂着烂木、杂物和说不清的污秽,只有几艘破败不堪、没了篷顶的小船沉默地系在岸边,随波晃动。再也听不到丝竹管弦的悠扬,看不到画舫凌波的璀璨,只有死寂和腐臭,证明着繁华的彻底逝去。
李大坤与金圣叹二人,身着洗得发白、甚至边缘有些磨损的青色道袍,步履略显沉重地走在这几乎空无一人的主街上。他们的布鞋踩在碎石和瓦砾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这声音在过分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扭曲地映在布满污渍、甚至偶尔能看到深褐色干涸痕迹的石板路上,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萧索。清军攻占又因前线战事被迫退出后,南京城仿佛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这具饱受蹂躏、劫后余生的躯壳,在冬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偶尔,有几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的百姓,裹着根本不足以御寒的破烂衣衫,缩着脖子匆匆走过。他们的眼神大多空洞麻木,如同惊弓之鸟,任何一点异响——哪怕是风吹动破窗纸的呼啦声,都会让他们浑身一颤,迅速隐入旁边的巷陌深处,消失不见。
与这些零星的幸存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队巡逻的清兵。他们大约十人,身着棉甲,手持闪着寒光的长枪,迈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走过,硬底皮靴踏在石板上的“咔嗒”声,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格外刺耳,像是在宣告谁才是这里的主宰。他们冷漠、甚至带着一丝轻蔑的目光扫过街道两旁的废墟,如同在审视自己的猎场,那无形的、混合着暴力与死亡的威压,让本就稀少的行人更是避之不及,仿佛连空气都因他们的经过而凝固了。
“唉……”金圣叹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叹息仿佛是从肺腑最深处挤压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曹孟德当年笔下惨状,竟成今日我金陵写照。”他低声吟道,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悲怆与愤懑。他原本有些狂放不羁、疏朗洒脱的气质,在这些时日的颠沛流离与亲眼目睹的无数惨状磨砺下,已然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几乎化不开的痛苦。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被寒风吹得有些散乱的头发,那发髻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着,此刻也有些松散,几缕发丝垂落额前,更显其落魄与内心的不平静。
李大坤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他的嘴唇紧抿着,形成一条坚毅的直线。他那张平日里在宫中当御厨总管时总是带着和蔼、甚至有些圆滑笑容的圆脸,此刻也紧绷着,眉头深锁,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作为穿越者,他曾在书本上、影视作品中读过看过无数关于战争残酷的描述,抽象的文字与画面也曾带来震撼与同情。但只有当亲身站在这片真实的废墟之上,呼吸着这混杂着死亡、绝望与硝烟味道的空气,亲眼看到那些麻木或恐惧的眼神,感受到那彻骨的寒意与巡逻清兵带来的压迫感,他才真正理解了什么叫做“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这不仅仅是诗句,这是血淋淋的现实。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背上的包袱,那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便是一些他沿途收集的、或许能在敌后派上用场的小物件——几块打火石,一小卷韧性不错的麻绳,甚至还有几味常见的、但经过他这“太医”之手可能发挥不同效用的草药。当然,还有他始终舍不得丢下的、自制的几样简易炊具——一把厚背菜刀磨得锋利,一个小巧的手摇石磨,几样特制的调料罐。这是他在这个时代安身立命,乃至开展他心中那个庞大而危险计划的本钱。
两人在一处相对完好的临街铺面前停下脚步。这铺子原先似乎是个绸缎庄,门板破了几块,剩下的也布满裂纹,招牌歪斜地挂着,上面的金漆早已剥落,字迹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个“锦”字。里面空空荡荡,积满了灰尘,角落里结着厚厚的蛛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霉味。一只瘦骨嶙峋的老鼠从角落窜过,迅速消失在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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