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江户城尚笼罩在一层如轻纱般的薄薄朝雾之中,远处的富士山影影绰绰,仿佛浮于云端。昨日的喧嚣与争执,似乎也被这湿润的雾气悄然吸纳、稀释,只余下将军府邸那宏伟的议政厅内,一种近乎凝重的、足以让呼吸都为之放缓的宁静。飞檐翘角在雾霭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静静地等待着决定东亚命运的时刻。
戚睿涵在两名身着整齐吴服的侍从引导下,再次踏过光洁可鉴的木制长廊,步入这决定未来数百年格局的关键场所。脚下的草履与地板接触,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嗒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与早已等候在厅内的周鹤芝、朱成功迅速交换了一个沉稳的眼神,无需多言,彼此心照不宣——今日,必将有个最终的结果。
周鹤芝微微颔首,花白的胡须轻颤,眼神中透着历经风浪后的镇定;朱成功则腰背挺直如松,年轻的面庞上虽有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坚毅。戚睿涵深吸一口气,将那混合着榻榻米清香、檀木微香以及一丝政治博弈特有的紧张气息的空气吸入肺中,努力让自己激荡的心潮平复下来。
德川家光已然端坐于上首的屏风前,面容比昨日更显沉静,如同深不见底的湖水。他今日身着更为正式的黑色羽织,上面的家纹在透过高窗洒入的稀薄晨光中隐隐流转。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济济一堂、依序跪坐的幕府重臣——老中、若年寄、各大名代表,最终,那锐利如鹰隼的视线,落在了明朝使团三人身上。
“明使阁下,”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在这空旷而高耸的大厅中清晰地回荡,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昨日之议,事关我国运兴衰,社稷安泰。诸位臣工,皆已陈说利害,各有见解。然则,联盟之事,利弊交织,福祸相依,不可不察,不可不慎。贵使远来是客,见识非凡,今日,尚有何以教我?”他的话语带着一种程式化的礼貌,但内里蕴含的压力,却如山般沉重。
戚睿涵深知,这是最后摊牌的时刻,是图穷匕见的关头。任何闪烁其词或空洞的口号都已无用,必须拿出足以撼动人心、扭转乾坤的理由。他整了整因久坐而微皱的衣冠,从容出列,步履稳定地走到大厅中央,向着德川家光与御帘后那位虽不直接干政、却象征神国最高权柄的后光明天皇御座方向,深深躬身一礼,动作舒展而标准,符合最严格的礼仪规范。他决定,不再局限于具体利害的计算——那已被反复争论——而是要将议题提升到整个东方文明抉择与历史责任的高度。
“将军阁下,天皇陛下,诸位大人,”他的声音清朗而起,带着一种经过刻意控制的、既不显卑微又不失恭敬的诚恳,在寂静的大厅中传播开去,“昨日睿涵有幸,聆听了诸位老中、大人之高见,条分缕析,深入肌理,深感贵国执政之审慎,谋国之深远,令人敬佩。”他先给予了恰到好处的肯定,随即话锋微转,“然则,睿涵窃以为,今日我等所面临之抉择,非仅在于一朝一夕之利弊权衡,非仅在于金银米粮、刀剑火器之得失计较,更在于……我东方文明世界,将何以自处?何以面对这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又何以面对后世史家那如铁般冰冷而无情的笔锋?”
他微微停顿,让这带有沉重历史感的话语力量,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中沉淀、回荡。厅内鸦雀无声,连官员们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都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好奇、审视、怀疑还是期待,都牢牢聚焦在这个年轻却气度不凡的明使身上。他甚至能感受到德川家光那探究的目光,以及御帘后似乎也投来了一丝关注。
“华夏与东瀛,”他继续道,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一种追溯历史的悠远,“一衣带水,风月同天,文脉相连,源远流长。自秦汉遣徐福,至隋唐时期,贵国不畏鲸波之险,屡遣使节、留学生,孜孜以求者,是何物耶?非止奇珍异宝,乃是中华之典章制度、礼仪文明、衣冠文物、圣贤典籍。是故,今日之日本,礼乐有其序,衣冠有其制,文字有其源,律法有其宗,此皆源自我中华文化母体千年滋养、潜移默化之功也。”他环视众人,目光灼灼,仿佛要看到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文化认同,“今,此文化之母体,此文明之源头,正遭逢千古未有之巨患。此非寻常边患疥癣之疾,乃是欲从根本上摧垮我文明根基、断绝我文化传承之浩劫!”
他刻意再次停顿,让“浩劫”二字在空气中震颤。一些年长的、熟读汉籍的大名脸上露出了凝重和思索之色。
“满清者,起于塞外苦寒之地,其俗与我农耕定居之华夏、扶桑,迥然不同,判若云泥。”他的语气带上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与警惕,“彼等强推之‘剃发易服’,‘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此等暴政,非止于屈人之身,挫人之志,实欲灭人之魂,毁人之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衣冠上国,礼仪之邦,此乃我辈区别于禽兽、区别于野蛮之标识,是《春秋》大义之所在。清虏所为,正是要强行抹去这标识,毁我衣冠,变我风俗,使我等尽成浑噩顺从、不识廉耻之羔羊!”他的声音激越起来,带着悲愤,“试问,若中华大地尽数沦陷,礼崩乐坏,衣冠扫地,典籍焚毁,圣道不存,贵国千百年来所慕所学之汉家文化,又将依附何处?岂非成了无源之水,终将干涸;无本之木,终将枯萎?彼时,扶桑纵能保全自身,然精神之所依,文化之根源断绝,岂不悲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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