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五年,亦是南明弘光四年的初夏。中原大地的烽火并未因季节更替、草木葱茏而有半分停歇,反而在一种看似僵持的态势下,涌动着更为激烈、足以颠覆乾坤的暗流。这暗流,不仅源于正面战场的金戈铁马,鼙鼓震天,更来自那些在清廷统治腹地,犹如星星之火般悄然燃起,却又迅速形成燎原之势的抵抗力量。他们或许没有严整的军阵,没有犀利的火器,但他们有着保家卫国的赤诚,有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
武当山,亘古耸立于鄂西北的苍茫大地之上,层峦叠嶂,如龙蟠虎踞。夏日初临,山间更是云雾缭绕,紫气氤氲,珍禽异兽隐现林间,宫观殿宇掩映苍翠,本是一派清修悟道、与世无争的仙境气象。
然而,自清军铁蹄南下,肆虐湖广以来,这座被誉为“皇室家庙”的道教名山,也难以再独善其身。山下的哭嚎与烽烟,不可避免地侵染了这片净土。山上的宫观虽依旧晨钟暮鼓,香烟缭绕,但道士们的心中,早已不再是纯粹的黄老无为,静诵《道德》了。
这一日,黎明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刻,金顶之上,一位身着青色道袍,长须已然花白,身形却挺拔如松的老者,正迎风而立。他正是武当掌门熊渊冲,年过花甲,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毫无浑浊,反而在晨曦微光中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重重迷雾,看清山下的苦难尘世。他手中那柄雪白的拂尘,此刻并未轻摇,而是紧紧握着,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俯瞰着山下。在逐渐褪去的夜色中,隐约可见远处平原上清军营寨的点点灯火,如同嗜血的野兽瞳孔。更远处,偶尔升起的示警狼烟,像一道道黑色的伤疤,划破了初夏黎明本该宁静的天空。山风带来了湿润的草木清香,却也似乎带来了隐约的血腥与焦糊气味。
“唉……”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从他胸腔中发出,蕴含着无尽的悲悯与愤懑。山下通过隐秘渠道不断传来的消息,早已在他心中积郁成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苛政猛于虎……剃发易服,毁我华夏衣冠之正统;圈地占房,夺我百姓生存之根基。更有那骇人听闻的‘妇女裹足令’,”想到这里,熊渊冲的眉头紧紧锁住,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五岁稚女,便要断骨缠足,以求所谓‘三寸金莲’?此等戕害妇孺,违背天理人伦之举,简直是闻所未闻,人神共愤!”
还有谍报清晰指出,清廷为从根本上瓦解汉民的抵抗意志,正有系统地打压在中原影响深远的道教,刻意抬举藏传佛教,企图从精神信仰层面,彻底驯服这片土地上的生灵。
“无量天尊。”熊渊冲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却如同金顶铜钟,在寂静的山巅回荡,“清虏无道,视我华夏子民如草芥,毁我衣冠,断我文脉,乃至戕害妇孺,天理难容。我道家虽讲求出世清修,然亦怀济世度人之心,岂能坐视妖魔横行,生灵涂炭,而独善其身于此仙山福地?”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坚定,心中已然做出了一个将改变武当命运,乃至影响湖广战局的重大决定。
天色大亮后,紫霄宫内,气氛庄严肃穆。三清神像威仪凛然,俯视着下方。数十位武当派的核心人物——各殿长老、各院执事以及武功卓绝的真传弟子,齐聚于此。烛火在略显昏暗的大殿内跳跃,映照着一张张神情凝重的面孔。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的清冽,也掺杂着一丝山雨欲来的紧张。
熊渊冲立于众人之前,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熟悉的脸庞。他看到有年轻弟子眼中燃烧的怒火与激动,也看到年长同道眉宇间的忧虑与沉思。
“诸位同道,”熊渊冲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沉凝如古井深潭,“今日召大家前来,所为何事,想必诸位已有所猜测。”他顿了顿,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昔日祖天师张道陵立教,亦有荡魔诛邪,护佑苍生之志。我武当一脉,自三丰祖师以来,亦讲究武道双修,既为强身健体,超凡脱俗,亦为扶危济困,铲除不平。”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激昂:“如今神州陆沉,鞑虏肆虐,铁蹄所至,山河破碎,万民泣血!我武当弟子,空有一身武艺,难道仅是为了在这乱世之中,苟全性命于山中,延年益寿吗?”
一位名叫苏清玄的年轻道士,性子最为刚烈,此刻再也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激动地抱拳道:“掌门师祖所言极是。弟子们平日练剑习武,眼见山下百姓受苦,早已按捺不住胸中义愤。这拂尘,这长剑,不应只用来扫除尘埃,演练套路。愿随掌门下山,杀鞑子,救百姓,虽死无憾!”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脸上洋溢着为国为民的赤诚。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如此决绝。一位须发皆白,资历极深的长老,玉枢子,沉吟片刻,开口道:“掌门,我等毕竟是方外之人,出家修道,以求清净无为,羽化登仙。如今卷入这红尘杀伐,沾染血腥,是否……有违我道家根本教义?且清军势大,火器凶猛异常,传闻有能飞天轰炸之物,我等血肉之躯,仅凭拳脚刀剑,恐难正面抗衡,若招致清虏报复,千年武当基业,毁于一旦,我等岂非成了罪人?”他的担忧不无道理,代表了部分求稳持重者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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