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年的初春,北国大地的冻土方才松软,料峭寒意仍在枝头屋檐流连徘徊,而东南沿海的福建,暖湿的海洋季风已然悄然登陆,裹挟着咸润的水汽,轻柔地浸润着泉州湾的每一寸空气与土壤。晨曦初露,薄雾如纱,海湾内波光粼粼,数艘巨舰的剪影静静泊在淡金色的水面上,如同蛰伏的巨兽,轮廓嶙峋而陌生,既非全然中式的楼船样式,也迥异于西来的盖伦或卡拉维尔帆船。
它们拥有福船般宽阔坚实的底舱以抗风浪,侧舷的线条却又隐约带着盖伦船的流畅与低矮,便于布置更多火炮。最引人注目的是水线之下那经过特殊设计的船体,线条圆润而充满张力,是戚睿涵与刘菲含带来的现代流体力学知识在此世的初步应用,旨在减少兴波阻力,提升航速。桅杆高耸,悬挂的却仍是熟悉的中式硬帆,只是帆面更大,索具系统更为复杂精密,密密麻麻的缆绳通向甲板各处的滑轮组,使得帆面的调节更为省力且高效——这便是集大顺工部匠作监之力,汇聚了本土工匠千年智慧、佛朗机传教士瞿纱微提供的西方造船经验,以及刘菲含主导的技术顾问团带来的超越时代理念,历经近一载寒暑,反复计算、模型试验、甚至拆毁重建部分不合格船体,最终诞生的“新式海船”。
今天是船队最后一次综合测验,关乎着这些凝聚了无数心血与期望的巨舰能否真正承载起一个王朝扬帆远洋的梦想。
海军总督朱成功一身熨帖的深蓝色戎装,外罩轻甲,猩红的斗篷在海风中微微拂动。他屹立在旗舰“伏波”号的舰桥之上,身形挺拔如松,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甲板。甲板被水手们擦洗得光可鉴人,一尘不染。两侧炮位的炮衣已然褪去,露出黝黑锃亮的炮身,冰冷的炮口沉默地指向舷外,散发着肃杀之气。水手与兵士各司其职,动作迅捷而井然,除了号令与脚步声,以及帆索摩擦的吱呀声,再无多余的嘈杂。副帅甘辉坐镇前导舰“定远”,而施琅则指挥压阵的“镇海”,三舰之间,信号旗依循着预定码语,上下翻飞,传递着无声的指令。
“升半帆,测速!”朱成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身旁传令官的耳中。
令旗挥动,巨大的主帆在滑轮组的牵引下缓缓升起,饱满地兜住了东南风。船身微微一震,传来龙骨承重时低沉的呻吟,随即明显地加速,舰首利落地切开平静如镜的海面,留下两道逐渐扩大的、泛着白沫的航迹。船尾处,负责记录的书记官全神贯注地盯着特制的沙漏计程仪,口中清晰地报出一连串数字,旁边的小吏迅速用毛笔记录在册。
“转向测试,左满舵!”
命令下达,舵手奋力转动沉重的舵轮。令人惊喜的是,这庞大的战舰并未显出丝毫笨拙,它以一种超出预期的灵巧,在海面上划出一道优美而坚定的圆弧。侧倾控制在极小的范围内,稳定性极佳。周围几艘奉命伴随观测的老式福船和鸟船上,经验丰富的老水手们目睹此景,不由得交头接耳,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那新船在转向时展现的流畅与迅捷,是他们毕生航海生涯中未曾见过的。
“好船!”在“定远”号上的甘辉,远远望见“伏波”号流畅的转向姿态,忍不住抚掌低赞,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观其迅捷,似犹在红毛鬼最大的战船之上,转向之灵便,更是闻所未闻。”
施琅在“镇海”号上,依旧保持着惯有的冷峻,但他紧抿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了一个弧度,那双惯看风浪的眼睛里,掠过一丝认可与满意。他半生漂泊,由海寇而至官军,历经明、顺两朝,对船只性能的挑剔刻入了骨髓。眼前这新式海舰,无论速度、灵活性还是稳定性,都无疑超越了他过往驾驭或对阵过的任何战舰。
传教士瞿纱微穿着那身略显宽大、浆洗得有些发白的黑色教士袍,站在朱成功身侧稍后的位置。他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皮质封面的笔记本,用羽毛笔蘸着墨水,飞快地记录着观测到的各项数据,口中用带着浓重异国口音的官话喃喃自语:“奇迹,这真是上帝指引下诞生的奇迹。即便是在阿姆斯特丹最繁忙的船坞,或是塞维利亚引以为傲的皇家船厂,我也未曾见过如此……如此融合东西方智慧的杰作。戚参谋官和刘郡主所带来的那些‘科学原理’,实在是超越了时代的馈赠,令人敬畏。”他偶尔会抬头望一眼那巨大的帆面与复杂的索具,在胸前画个十字,眼神中混杂着虔诚、惊叹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恍惚。
所有的测验项目,从满帆疾驰、逆风迂回,到紧急制动、火炮模拟射击时的船身稳定性,乃至夜间航行灯号联络,都一一顺利达成。当最后一道“落锚定船”的指令被执行,巨大的主铁锚带着锁链沉重的、连绵不断的轰鸣声沉入碧蓝的海水,直至牢牢抓住海底的淤泥,将庞大的“伏波”号稳稳固定在预定位置时,压抑已久的欢呼声终于如同涨潮的海水,先从一艘船爆发,继而迅速感染了整个舰队。测验的圆满成功,标志着大顺王朝真正掌握了开启远洋时代的国之利器,通向广阔世界的钥匙,已然握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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