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雪长安覆古槐,书声破牖透阴霾。
青衿抄得农经卷,白首传将圣学涯。
廊下风雪欺寒士,靴底文章碎墨钗。
忍把屈辱埋雪泥,暗流已动起微差。
景耀七年(公元233年)冬十月 长安·太学
寒风如刀,卷过太学鳞次栉比的青灰屋脊,将庭院中最后几片枯黄的银杏叶粗暴地扯下,掷在冰冷的条石地面上,又被匆匆而过的靴履碾入薄雪泥泞之中。太学正门那高悬的“明德亲民”匾额在铅灰色天幕下显得格外肃穆庄重。自蜀汉克复关中,诸葛亮力主重建此汉家文脉圣地,至今已近三载。昔日魏国治下的长安太学,门可罗雀,典籍蒙尘;如今,琅琅书声穿透风雪,再度成为这座千年帝都最坚韧的心跳。
藏书阁内却是另一番天地。数盆烧得正旺的兽炭驱散了严冬的肃杀,暖意融融。新任书学博士尹赏,这位原魏凉州名士,归附蜀汉后因一手精妙绝伦的隶书和深厚的典籍造诣被委以重任。此刻他伏身于宽大的紫檀木案前,案上堆满了新旧交杂的竹简与素帛。他须发已染霜色,鼻梁上架着水晶磨制的薄片“叆叇”(早期眼镜),正就着明亮的烛光,极其专注地校勘着一卷刚刚抄录完成的《汜胜之书》。他时而提笔,用朱砂小楷在帛书边缘蝇头小字批注勘误,时而停下,捋须沉思,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些承载着古老农桑智慧的墨迹,仿佛在检阅关乎国本的千军万马。
“凡耕之本,在于趣时,和土,务粪泽,早锄早获……”尹赏低沉而清晰的诵读声在静谧的阁内响起,带着一种对先贤智慧的虔诚。他微微颔首,目光投向书案对面:“小禾,此处‘趣时’之‘趣’,通‘趋’,乃‘顺应、抓紧’农时之意,你誊录得极好,笔锋稳健,一丝不苟。”
书案另一端,少年董小禾闻声立刻停下手中的细杆羊毫,挺直了有些单薄的脊背。他身上的青色麻布襕衫已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浆洗得干干净净。一张被关中寒风与生活艰辛过早刻上印记的脸庞上,冻得微红的手指关节因长时间用力握笔而显得僵硬。他面前铺开的素帛上,墨迹未干,正是《汜胜之书》中关于“区田法”的精要论述。听到博士的赞许,少年眼中掠过一丝受宠若惊的亮光,连忙恭敬地垂首:“谢博士教诲!小子愚钝,能得博士指点,参与抄录农书,已是天大的福分,不敢不尽心。”
他的声音带着关中乡野特有的质朴口音,在这汇聚了五湖四海口音的太学里,显得格外清晰。董小禾,长安城外田家村一介寒门之子。若非去年其祖父董老汉在重修白渠工地上,因识得几个字、做事勤恳而被负责工程的陈式都尉赏识,若非太学急需大量人手整理修复在战火中散佚损毁的典籍,他这个世代在土里刨食的少年,此生恐怕都无缘踏入这象征着知识与权力顶峰的太学门槛。抄书,换取的微薄钱粮,是家中伤病的父亲和年迈祖父活下去的重要支撑。每一次落笔,他都感觉手中的羊毫有千钧之重,那墨迹里流淌的不仅是先贤的智慧,更是他一家人的生机,是他这个寒门子弟试图挣脱命运泥沼的唯一绳索。
“嗯,心性纯良,殊为难得。”尹赏放下朱笔,端起手边的陶碗啜了一口热茶,目光透过叆叇,温和地落在少年身上,“听闻令祖仍在白渠工地上效力?令尊的伤势可有好转?”
提及家中境况,董小禾明亮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声音也低沉了许多:“回博士,祖父仍在渠上,风雪无阻。幸得朝廷管饭食,一日两餐尚能果腹。父亲……去年守潼关时落下的内伤,咳血是少了些,郎中说是将养得好,但重活仍是做不得,只能在家勉强照看那几分薄田,侍弄些豆菽…只是……”他顿了顿,喉头有些发紧,“只是家中那架老木犁,实在难用,地犁不深,父亲常望着田垄叹气,说空有力气,却使不上……”
一声沉重的叹息从尹赏胸腔中发出,他摘下叆叇,揉了揉眉心,望着窗外呼啸的风雪,眉宇间锁着深深的忧虑与无奈:“唉……魏贼狠毒,这‘铁锁关中’之策,直如扼喉之索!铁贵如金,盐价飞涨,苦的终究是黎民百姓。丞相与魏(延)都督殚精竭虑,督造官营铁坊日夜不息,奈何缺口如渊……只盼着益州来的船队,能多冲破几道封锁,多捎来些生铁……”他摇摇头,似乎不愿让这沉重的现实过多侵蚀这方知识的净土,话锋一转,带着鼓励的口吻问道:“你日日抄录这些农桑典籍,如这‘区田法’、‘溲种法’,其中精义,可能领悟一二?”
董小禾脸上泛起一丝窘迫的红晕,讷讷道:“小子……小子愚鲁,只识得字面意思。像这‘区田法’,知道是把地划成小方块精耕细作;‘溲种法’似乎是给种子裹上粪肥之类的东西……其中深奥道理,还需博士点拨。”
“无妨,无妨!”尹赏宽厚地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能识字断文,明其大略,已强过天下十之八九的农夫。待这些典籍整理抄录完毕,分发至各郡县劝农官及屯田所,自有专人为农夫们详细讲解,付诸实践。你若有向学之心,”他指了指藏书阁外,“律学、算学乃至武学的讲堂,皆可旁听。太学育才,有教无类,岂独论出身门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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