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临淄城外,潍水入海口附近。
此地与淯水畔甘宁那带着试验与摸索气息的工坊截然不同。目之所及,是被栅栏围起的广阔滩涂与坡地,数十个大小不一的船台如同巨兽的骨架,沿着水势有序排列。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化不开的木材腥气、热桐油刺鼻的味道、铁匠炉的烟火气,以及数千人劳作汇聚而成的、带着咸涩汗意的蓬勃热气。锯木的嘶吼、铁锤的铿锵、号子的起伏、水流与海风的呜咽,所有声音交织在一起,奏响的是一曲专注而沉重的战备乐章,每一个音符都透着紧迫与务实。
曹操立于一处背风的土岗上,厚重的黑色大氅下摆被海风卷动。他没有戴冠,发髻被风吹得有些散乱,但身姿依旧挺直如松。他的目光如同盘旋的海鹰,沉静而锐利地扫视着下方那片喧嚣而有序的工坊。每一处船台的进度,每一次大型构件的吊装,甚至远处料场上堆积如山的巨木和绳索,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程昱与于禁一左一右,如同沉默的礁石,陪他承受着这带着咸腥与寒意的海风。
“主公,”于禁率先开口,声音沉稳,指向下方几个最大的船台,上面已经能清晰地看到战舰流畅而坚实的轮廓,“按目前人力物力,日夜赶工,至明年春汛,首批五十艘艨艟、二十艘斗舰,当可如期下水。龙骨皆取自辽东、泰山百年巨木,经反复阴干、刷油,足以抵御海上风浪。板材拼接、捻缝,亦是按照最严苛的海船标准。”他顿了顿,眉头微锁,“只是,船坚还需人熟。我军士卒多惯于陆战与内河水战,对这茫茫大海、莫测风涛,仍心存畏惧。且远航向导、海图辨识、乃至海上长时间生存,皆是全新课题,非朝夕可成。”
曹操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是那副看不出喜怒的沉静表情。“时间确实紧迫,”他缓缓道,“然根基不固,大厦将倾。船,必须造得能扛住最烈的风、最恶的浪。人,更需练成不畏深海、敢搏蛟龙的锐士。文则,水军操练,由你全权负责。不惜重金,招募沿海熟知海况、洞悉天时的老渔、舟子,聘为教官,厚待其家。我要的,不仅是会驾船的兵,更是能识风辨流、于绝境中寻得生路的海上猎手。”
“末将领命!必竭尽全力!”于禁抱拳,语气斩钉截铁。他深知,此战不仅关乎曹操集团的未来存续,更是他于禁在新的权力结构中证明价值的关键一役,容不得半分差错。
一旁的程昱,目光从工坊收回,低声道:“主公,李肃那边协调的第三批铁料、桐油、精制麻绳,三日前已运抵。数量、品质,皆无问题。”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只是,随船而来的那几个‘匠作管事’……盘问极为细致,从木料来源、铁件锻打工时,到桐油熬制火候、每日用工数量,事无巨细,皆要记录在案。名为协助督办,实为……”
“监军。”曹操接过话头,嘴角那丝惯常的、近乎冷峭的弧度微微显现,“吕布既要我用兵辽东,出钱出力,本是题中应有之义。派人看着,亦是理所当然。他要看,便让他看个清楚。我等行事,但求一个‘堂堂正正’,造船,便造出最坚固的船;练兵,便练出最精锐的兵。至于其他……”他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投向西南宛城方向,声音几不可闻,“子修在彼处,衣食无忧,学业精进,便是最好的‘质保’与‘信物’。”
程昱心领神会,不再多言。这层心照不宣的羁绊,是枷锁,却也暂时是护身符。所有人都明白,征辽之战,是吕布画下的道,是必须通过的考验,也是唯一可能破局的棋盘。
曹操不再停留,迈步走下土坡,径直来到一个接近完工的艨艟船台旁。巨大的船体仰卧在支架上,散发着新鲜木材特有的、略带苦涩的清香,混合着桐油的味道。他伸出手,掌心抚过那被打磨得光滑而坚韧的船板,感受着木质纹理下蕴含的力量。目光幽深,仿佛穿透了木材,看到了更遥远的过去与未来。
曾几何时,他曹操志在扫平群雄,坐拥兖豫,虎视天下。如今,却蛰伏于这海隅之地,倾尽全力,只为打造一支为他人征伐的舰队。那份深入骨髓的枭雄傲气与不甘,如同地火,从未熄灭,只是在吕布那笼罩北地的巨大阴影下,被更严密地封存,转化为更为隐忍、更为炽热的动力。
“仲德,”曹操忽然开口,目光并未从船体上移开,“你看此舰,坚乎?”
程昱看着主公那专注的侧影,答道:“坚。”
“利乎?”
“利。”
“然其劈波斩浪,所向之处,最终操于何人之手?”曹操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在程昱心中激起涟漪。
不等程昱回答,曹操已自问自答,手掌轻轻拍击着船板:“风帆借天时,舵桨赖人力,士卒凭勇毅,皆可为凭恃。然真正决定这巨舟是触礁沉没,还是抵达新陆的,终究是掌舵之人那颗心,与眼中所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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