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屋顶的医务室里,残留着碘酒和化脓伤口混合的刺鼻气味。佐佐木雄二躺在硬板床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肩膀深处闷钝的疼痛。磺胺粉末引发的剧烈反应正在缓慢退潮,留下的是真实的伤口感染和身体被掏空般的虚弱。汗水浸透了粗糙的绷带,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阿诚瘦小的身影闪了进来。他左眼上厚厚的绷带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但那只露出的右眼却异常清亮锐利。他无声地走到床边,将一个冰冷的、带着暗房定影液微酸气味的小纸包塞进雄二汗湿的手心。
“洗出来了。”少年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动空气里的尘埃,“胶卷里的东西。”
雄二的手指费力地蜷缩,捏紧了那个纸包。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用眼神询问。
“张团长那边……断了。”阿诚的声音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李先生没了,我们这条线……就剩下这点东西了。”他指了指纸包,“得在去北平前送出去,或者……毁掉。”
雄二的心沉了下去。李先生牺牲在撤退的路上,他们与组织的直接联系也随之斩断。这胶卷里的情报,此刻成了烫手的山芋,更是沉甸甸的责任。他挣扎着想撑起身子,一阵眩晕猛地袭来,眼前发黑,不得不重重地靠回枕头。
“别动!”阿诚按住他,“藤田在打探消息,森下……”他顿了顿,“森下说他试试别的路子。”
“别的路子?”雄二沙哑地问,喉咙干得发痛。
“租界。”阿诚只说了两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那里面有担忧,也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他认识些人,跑黑市的。”
雄二沉默了。租界,天津卫华洋杂处、龙蛇混杂之地。森下浩二,那个满身油烟味、精于算计的大阪炊事兵,他的“路子”无非是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网络。将如此重要的军事情报交给黑市?这个念头本身就充满了荒诞和巨大的风险。然而,环顾这充斥着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医务室,听着窗外日军巡逻队沉重的皮靴声,他们还有别的选择吗?像无头苍蝇一样撞进北平,带着这份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时间在焦虑和等待中缓慢爬行。傍晚,森下那张油光满面的圆脸终于出现在门口。他手里端着个热气腾腾的饭盒,嘴里叼着半截烟卷,一副刚下工的轻松模样,但眼神却警惕地扫视着空荡荡的走廊,然后迅速闪身进来,反手带上了门。
“宪兵队那帮孙子总算滚蛋了。”他啐了一口,把饭盒放在雄二床头,压低了声音,脸上轻松的表情瞬间褪去,换上少有的凝重,“藤田那小子打听到了,调令是真的,后天一早,开拔,火车去丰台。听说北平外围打得凶,二十九军残部还在死扛……咱们第四师团,怕是被扔过去填坑的。”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雄二紧攥的纸包上,“东西呢?给我看看。”
雄二摊开手,纸包里是几张清晰放大的照片。最上面那张,正是那列标注着“8月8日,特殊物资专列,终到宛平”的火车时刻表。森下凑近了,眯着小眼睛仔细辨认上面的汉字和数字,手指在“特殊物资”几个字上点了点,又划过“宛平”。
“宛平……”他咂摸着这个地名,“卢沟桥那边?‘特殊物资’……他妈的,肯定不是大米白面。”他抬起头,眼中精光一闪,“这东西,得让它‘丢’得值钱才行。”
“你想怎么做?”雄二紧盯着他。
“黑市有黑市的规矩。”森下搓着下巴,“直接卖情报?找死!但‘特殊物资’……嘿嘿,对那些租界里的大佬,不管是西洋鬼子还是咱们日本那些有门路的商人,提前知道一车紧俏货什么时候到站,停在哪儿,那就是金子!”他眼中闪烁着大阪商人特有的精明,“我们不用提‘军列’,更别提‘情报’。就说……有条路子,能搞到点紧俏货的风声,想找个有实力的买家提前‘包圆’,或者……‘截个胡’也行。懂行的人,自然能从‘宛平’、‘8月8号’、‘专列’这几个字眼里品出味儿来。只要有人肯出大价钱接手这‘消息’,不管他是哪路神仙,只要东西真动了,闹出动静,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雄二立刻明白了森下的逻辑。用纯粹商业交易的外衣,包裹军事行动的内核。买家为了利益去触碰军列,无论成功与否,都会打乱日军的部署,甚至可能暴露这次行动本身。而他们,只是几个“想提前捞点油水”的下层士兵,就算追查,线索也断在唯利是图的黑市商人那里。
“风险太大。”雄二声音低沉,“买家万一反手卖给日本人……”
“所以要找‘对’的人。”森下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得是那种……跟日本人不对付,或者胆子够肥、背景够硬,出了事也能自己扛的。意大利人?法国佬?或者……青帮那些地头蛇?妈的,在天津卫混饭吃的,谁没点保命的本事?只要钱给够,让他们捅破天都行。”他顿了顿,看着雄二和阿诚,“不过,得有人跟我去一趟。我这身伙夫皮,进得了租界,可摸不到真正管事的门。佐佐木,你小子脑子活络,装个落魄商人或者跑腿的没问题。阿诚……”他看向独眼少年,“你年纪小,不起眼,记性好,当个‘小跟班’,万一有事,溜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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