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西暖阁,浓重的药味与铁锈般的腥气交织,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距离那场惊心动魄的“吞玉扣”风波不过几日,暖阁内的气氛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雍正依旧深陷在宽大的御座里,裹着厚重的貂裘,蜡黄的脸像被抽干了最后一丝活气,眼窝深陷如枯井,只有偶尔剧烈咳嗽时,浑浊的眼底才会翻涌起一丝痛苦与不甘的涟漪。
他枯枝般的手指无意识地搭在扶手上,指尖的伤口被细密的白布包裹着,却掩盖不了那日疯狂撕扯胤禵战袍留下的痕迹。
乔引娣垂首侍立在侧,心口仿佛还残留着玉扣滑过喉咙的冰冷刺痛感。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肩胛下那七个灼痛的烙印点。
她不敢看雍正,目光落在自己绞紧的手指上。苏培盛则像个无声的影子,立在稍远处,眼神里充满了忧虑和小心翼翼。
死寂中,只有雍正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呼吸声。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落在乔引娣低垂的发顶,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梳头。”
两个字,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乔引娣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自那日后,雍正再未让她近身伺候过。今日…
“是,皇上。”
她压下心头的惊悸,低应一声,动作轻柔地走到御座后侧。苏培盛立刻无声地递上温热的湿帕和一把细密的犀角梳。
乔引娣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解开雍正头上那顶明黄软帽。
瞬间,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药味和衰败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帽子下,是雍正稀疏灰白的发丝,干枯如秋草,凌乱地贴在汗湿的头皮上,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凄凉。
乔引娣的心猛地一揪,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鼻尖。
她强忍着,用温热的湿帕,极其轻柔地擦拭着他汗湿的额角和脖颈。
指尖偶尔触碰到那片蛛网状的深紫色斑痕,冰冷滑腻的触感让她指尖微缩。
她拿起犀角梳,屏住呼吸,从鬓角开始,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梳理着那灰白稀疏的发丝。
每一梳下去,都带下几根、甚至一小缕干枯的断发,无声地飘落在明黄的貂裘和她的素色衣袖上。
雍正闭着眼,枯瘦的身体随着她梳头的动作微微放松,紧蹙的眉头似乎也舒展了一瞬。
他喉咙里发出极低、极含糊的咕哝:“…轻点…朕的头…像要裂开…”
“是,皇上,奴婢再轻些。”乔引娣的声音放得极柔,如同哄劝一个病痛缠身的孩子。
她的动作更加轻缓,仿佛在触碰一件即将碎裂的稀世珍宝。
梳齿滑过稀疏的发间,带下的落发越来越多,灰白的、干枯的,如同凋零的生命,无声地坠落。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梳齿滑过发丝的细微声响,以及雍正时断时续、压抑的喘息。
苏培盛垂着眼,大气不敢出。
就在这时,雍正忽然又开了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和难以言喻的疲惫:
“…小时候…在景山校场…老十四那混账…总爱抢朕的弓…力气大…朕抢不过他…他就把朕的弓…挂在最高的箭靶桩子上…朕够不着…他就叉着腰…在下面笑…”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那笑声…跟刀子似的…扎人…”
乔引娣梳头的动作猛地一顿!心尖像被针狠狠刺了一下!
景山箭靶!又是景山箭靶!
胤禵讲述过雍正脱靶的狼狈,雍正此刻竟忆起幼年争弓的屈辱!
这对兄弟…隔着半生的仇恨,记忆的碎片竟在生命尽头诡异地重合,指向同一个地方!
就在她心绪翻涌、动作停滞的瞬间!
“呃…咳咳!噗——!”
雍正毫无征兆地再次剧烈呛咳起来!
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凶猛!他整个身体痛苦地向前佝偻,如同煮熟的虾米!
枯瘦的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却无法抑制地喷涌出大股暗红粘稠、混着黑色丹药渣滓的污血!浓烈刺鼻的铁锈腥气瞬间弥漫开来!
“皇上!!”
苏培盛魂飞魄散,扑上前去!
乔引娣也惊得后退半步,手中的犀角梳“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混乱中,雍正因剧烈咳嗽而剧烈晃动的头,将他颈侧一缕本就松动、缠绕在梳齿上的灰白发丝彻底带脱!
那缕发丝,连同乔引娣袖口上、梳子上粘带的几根她自己的乌黑发丝,在剧烈的晃动中,竟奇异地、紧密地绞缠在了一起!
“药…快!药!”
雍正咳得撕心裂肺,血沫不断从指缝涌出,嘶哑地命令着,声音里充满了濒死的恐惧和对那丹药唯一的依赖。
苏培盛手忙脚乱地去拿案上描金的丹盒。
就在这电光火石、一片混乱的瞬间!
乔引娣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掉落在地的犀角梳上——那上面,一缕灰白与几缕乌黑的发丝,正以一种极其复杂、极其紧密的方式,互相绞缠、盘绕,形成了一个无法轻易解开的、小小的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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