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祭灶的日子。
天还没亮,外头就传来零零碎碎的鞭炮声。
我起身给宝玉添炭盆,火星子噼啪响着,映得窗纸上一明一暗的。忽听见东边传来骂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装什么奶奶!不过是个先奸后娶的贱货!”
是秋桐的声音。我手一抖,炭块掉在地上,滚了几滚。
宝玉也醒了,蹙眉道:“这秋桐,越发不像话了。”
我忙拾起炭块,强笑道:“二爷再睡会儿,天还早。”
安顿好宝玉,我推门出去。雪后初霁,院子里的雪白得晃眼。东厢房的门开着条缝,秋桐站在门槛里,正指着里头骂。惠香跪在雪地里,端着个铜盆,盆里的水结了层薄冰。
“……这样的洗脚水也敢端来?存心冻死我是不是!”秋桐一脚踢翻了铜盆。
惠香哭着收拾。我看见屋里炕上,尤二姐拥着被子坐着,低着头,肩头一颤一颤的。
正要过去,忽见凤姐房里的丰儿匆匆过来,拉住秋桐:“姑娘快别嚷了,二奶奶叫你过去呢。”
秋桐哼了一声,跟着丰儿走了。我忙上前扶起惠香,她手冻得通红,眼泪在脸上结了冰碴子。
“袭人姐姐……”她哭道,“我们姑娘……昨夜又咳血了……”
我心里一紧,往屋里看。尤二姐抬起脸,对我勉强笑笑,那笑容虚飘飘的,像雪地上的一点影子。
“进来坐吧。”她声音哑哑的。
屋里冷得像冰窖。炭盆早熄了,只剩一堆白灰。惠香又要去领炭,尤二姐拉住她:“别去了,去了也是受气。”
我解下自己的手炉递给她:“姑娘捂着些。”
她摇头:“你也要用……”
正推让着,外头又响起脚步声。是平儿,提着一小篮炭,见了我们,愣了愣,低声道:“我从后门买的,快生起来。”
我们手忙脚乱生起火。炭烟呛人,尤二姐咳得喘不过气。平儿给她捶背,眼圈红红的:“这样下去可怎么好……”
火苗终于蹿起来,屋里有了点暖意。
尤二姐缓过气,轻声道:“平儿姐姐,往后别来了。昨儿二奶奶还问起你。”
平儿咬咬唇,没说话。
外头传来凤姐的咳嗽声,她忙起身:“我得回去了。”走到门口,又回头,“好歹……好歹吃点东西。”
她走了。我看着尤二姐,她怔怔望着炭火,火光照在她脸上,明明灭灭的。忽然一滴泪掉下来,落在炭上,“滋”的一声。
“袭人,”她轻声道,“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她也不需要回答,自顾自说下去:“我原想着,进来了,安生过日子。可如今,倒像是个罪人。”她苦笑着,“连喘口气,都是错的。”
外头又传来秋桐的笑声,脆生生的,像冰凌子断裂。尤二姐打了个寒噤,不说话了。
从东厢房出来,日头已经老高。雪地反射着光,刺得眼睛疼。我往凤姐院里去——前儿她让给宝玉做的新斗篷,还差几针。
进了院,静悄悄的。走到窗根下,忽听见里头凤姐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笑:“……你年轻不知事。他现是二房奶奶,你爷心坎儿上的人,我还让他三分,你去硬碰他,岂不是自寻其死!”
我心里一跳,停住脚步。从窗缝往里瞧,凤姐歪在炕上,秋桐坐在脚踏上。凤姐拉着秋桐的手,说得语重心长。
秋桐却竖着眉毛:“奶奶是软弱人,那等贤惠,我却做不来!”她声音尖起来,“奶奶把素日的威风怎都没了!奶奶宽宏大量,我却眼里揉不下沙子去。”
凤姐叹道:“你呀……”
“让我和他这淫妇做一回,才知道!”秋桐霍地站起来,“我就不信,二爷真把她当个宝!”
凤姐不说话了,只轻轻咳嗽。秋桐气冲冲出去了。
我在窗外站着,手脚冰凉。凤姐那番“劝”,哪里是劝,分明是火上浇油。
正想着,里头凤姐唤道:“外头是谁?”
我只得进去。凤姐见了,笑道:“是袭人啊,怎么不进来?”她脸色有些苍白,真像病了的样子,“宝玉的斗篷可做好了?”
“还差几针。”我道。
“不急。”凤姐咳了两声,“方才你都听见了?”
我忙道:“刚走到门口。”
凤姐点点头,叹道:“秋桐这丫头,性子太急。我劝她,她倒嫌我软弱。”说着又咳,“我如今病着,也管不了许多。只盼她们能相安无事罢。”
她说得恳切,可我看着她微微翘起的嘴角,心里一阵发寒。
从凤姐院里出来,我绕道去老太太屋里。
腊月里各房都要送节礼,我得去帮着清点。
走到荣禧堂外,听见里头欢声笑语。
掀帘进去,只见贾母正和薛姨妈说笑,王夫人、邢夫人都在,秋桐也在一旁站着,手里捧着个手炉。
见我来了,贾母笑道:“袭人来了?正好,把你家宝玉叫来,今儿有新鲜的鹿肉。”
我应了,正要退下,忽见尤二姐从外头进来。她穿着件半旧的藕荷色袄子,低着头,眼睛红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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