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年还没过完。
府里还挂着红灯笼,檐下的冰溜子化了又冻,结成一根根透明的柱子。
我早起去给宝玉取新制的笔,路过东厢房时,听见里头传来秋桐尖利的哭声,混着邢夫人的呵斥声。
脚步不由得慢下来。只见秋桐跪在邢夫人脚边,扯着衣角哭诉:“……二爷二奶奶要撵我回去,我没了安身之处,太太好歹开恩……”
邢夫人沉着脸,对刚进门的凤姐道:“你也是大家子出身,怎么这般不容人?秋桐是老爷赏的,说撵就撵,眼里还有没有老爷了?”
凤姐忙赔笑:“太太误会了,我怎敢……”
“不敢?”邢夫人冷笑,“我瞧你敢得很!”又转向贾琏,“不知好歹的种子!凭他怎不好,是你父亲给的。为个外头来的撵他,连老子都没了!”
贾琏低头不语。邢夫人越说越气:“你要撵他,你不如还你父亲去倒好!”说罢赌气走了。
秋桐见靠山走了,一骨碌爬起来,冲着东厢房的窗户就骂:“听见没有!太太都说了,我是老爷赏的!想撵我?没门儿!”
那声音又尖又利,像刀子划玻璃。我看见窗纸上映出个瘦弱的人影,晃了晃,跌坐在炕上。
凤姐忙去拉秋桐:“快别嚷了,仔细吓着妹妹……”
“妹妹?”秋桐甩开她的手,“谁是我妹妹?一个外头来的野货,也配叫我妹妹?”说着竟走到窗根底下,拍着窗棂大哭大骂起来。
我站在远处,手脚冰凉。那些污言秽语,一句句钻进耳朵里,我都替尤二姐难堪。
凤姐劝不住,急得直跺脚。贾琏脸色铁青,忽然一把拽住秋桐的胳膊:“够了!”
秋桐愣了愣,随即哭得更凶:“二爷也嫌我了?好好好,我这就死给二爷看!”说着要往柱子上撞。
众人忙拉住。凤姐急道:“我的小祖宗,你快少说两句吧!”又对贾琏使眼色。
贾琏松开手,秋桐顺势扑进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贾琏僵硬地站着,半晌,叹了口气,搂着她往自己院里去了。
凤姐看着他们的背影,脸色变了变,又恢复平静,对下人道:“好生伺候二姑娘。”说着也走了。
院子里霎时空了。雪地上乱七八糟的脚印,像谁的心事。
我悄悄走到东厢房窗外,轻声道:“二姑娘……”
里头静了静,传来虚弱的声音:“是袭人么?进来吧。”
推门进去,药气扑鼻。尤二姐靠在炕上,脸色灰败,眼睛却异常清明。她对我笑笑:“让你见笑了。”
我鼻子一酸,忙低下头:“姑娘说哪里话。”
“方才你都听见了?”她问。
我点头,又摇头:“没听真切。”
她笑了,那笑容苍凉得很:“没听真切也好。”顿了顿,“我原想着,熬过了年,开春就好了……现在想想,怕是不必等开春了。”
我心里一紧:“姑娘别胡思乱想,李太医说了,要好生养着……”
“养?”她轻声重复,“拿什么养?我这样的身子,这样的处境……”她看向窗外,“倒不如那窗台上的雪,化了就化了,干干净净。”
我不知该如何劝。屋里炭火不旺,冷飕飕的。惠香端药进来,眼睛红肿着,想来也听见了那些话。
伺候尤二姐喝了药,我告辞出来。天色暗了,各房陆续点起灯。走到凤姐院外,听见里头有笑声,是秋桐,笑得又脆又响,像是故意要让谁听见。
回到怡红院,宝玉正和黛玉下棋。见了我,黛玉问:“那边可好些?”
我摇头。宝玉放下棋子,叹道:“我方才想去看看,被麝月拦住了,说如今那边是非多,少去为妙。”
黛玉轻声道:“二哥哥说得是。如今这情形,谁沾上都不好。”
正说着,平儿来了,脸色不好看。宝玉忙让座,平儿摇摇头:“不坐了,我来找袭人说句话。”
我跟她到廊下。平儿低声道:“今夜我值夜,你晚些时候来一趟吧。”
“怎么了?”
她眼圈红了:“二姑娘,怕是熬不过这几日了。我想着让她临走前,有人说说话。”
我心里像被揪了一把,点头:“我去。”
夜深了,府里静下来。我悄悄往东厢房去。雪又下起来,细细的,在灯笼光里像撒盐。
屋里只点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尤二姐醒着,平儿坐在炕边,两人正低声说话。见我来了,尤二姐眼睛亮了亮:“袭人姐姐来了。”
我在脚踏上坐下。平儿道:“你们说说话,我去看看药。”说着出去了,轻轻带上门。
屋里只剩我们两人。尤二姐看着我,忽然道:“袭人,你和我说实话,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我怔住。
“我这一生,”她慢慢说,“做过许多错事。年轻时轻狂,以为凭着一张脸,就能换来好日子。后来遇上二爷,以为找到了依靠。”她苦笑,“现在想想,真是痴人说梦。”
“姑娘别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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