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老街的巷口,那棵老槐树怕是有些年头了,枝桠在青石板路上投下的影子被夏末的阳光拉得老长,像条懒洋洋的巨蟒。阳光斜斜地穿过叶隙,在墙根处的青苔上跳跃,把那层绿照得油亮,仿佛一掐就能滴出水来。空气里的味道很复杂,隔壁修车铺的机油味带着股金属的冷冽,远处早点摊剩下的油条香还萦绕着暖乎乎的油气,更有老房子墙缝里透出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霉味——那味道沉郁得很,像存了半世纪的老故事,藏着数不清的悲欢。
眭?蹲在“王记餐馆”后门的台阶上,手里攥着块洗得发灰的擦碗布,百无聊赖地抠着砖缝里的泥。那泥块干硬,嵌在砖缝里格外顽固,她的指甲缝里都嵌了灰。她今天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的毛边像圈蒲公英的绒毛,露出的胳膊上沾着几点洗洁精的泡沫,在阳光下泛着七彩的光。头发随意地挽成个髻,用根旧筷子别着,几缕碎发贴在汗津津的额角,被阳光晒得有些发黄,像秋天干枯的麦秸。
“眭丫头,发什么愣呢?”老板娘从后厨探出头,嗓门像刚磨过的菜刀,又亮又利,“前厅的桌子还没擦呢,想挨揍是不是?”
眭?猛地站起来,布褂子的下摆扫过台阶,带起一阵尘土,呛得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来了来了,”她应着,小跑着穿过油腻腻的后厨,地上的油渍滑得很,她趔趄了一下才稳住。手里的布子在围裙上胡乱蹭了蹭,把泡沫蹭成了一片灰白。
前厅里,那台旧风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扇叶上积着厚厚的油垢,转起来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像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喘粗气。风一吹来,桌上的苍蝇被惊得四处乱飞,慌慌张张地撞在窗玻璃上。靠窗的位置坐着个老太太,穿着件灰扑扑的对襟褂子,布料看着比巷口的老槐树还陈旧,头发全白了,却梳得一丝不苟,用根乌木簪子挽着。她的左眼用一块黑布遮着,黑布边缘有些磨损,只露出右眼,那眼睛浑浊得像蒙着层雾,却偏透着股执拗的劲儿,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桌上的一碗阳春面出神,面条都快坨了。
眭?拿着抹布走过去,刚要开口问要不要收碗,老太太突然抬起头,右眼直勾勾地盯着她,那眼神像两束探照灯,吓得她手一抖,抹布差点掉地上。
“你……”老太太的声音像生锈的门轴在转,“你左脸是不是有块疤?”
眭?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脸颊,那里确实有块月牙形的疤,是小时候被滚烫的米粥烫的,至今摸起来还带着点凹凸感。她点点头,没说话,手里的抹布在桌角拧成了麻花,指节都泛白了。
老太太突然笑了,嘴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像朵晒干的菊花,却在这笑容里透出几分激动。“像,真像……”她喃喃着,从怀里掏出个用蓝布手帕包着的东西,手帕上绣着的牡丹都褪成了浅粉色。她一层层打开,动作慢得像在进行什么仪式,里面是张泛黄的黑白照片,边角都卷了毛。
眭?凑过去看,照片上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笑得露出两颗尖尖的门牙,左脸颊上赫然有块和她一模一样的月牙疤。照片的背景是条老街,街角的槐树看着有点眼熟,枝桠的形状像极了巷口那棵。
“这是……”眭?的声音有点发颤,心脏“咚咚”地撞着胸口,像有只兔子在里面乱蹦,撞得她肋骨都发疼。
“这是你,”老太太的手指在照片上轻轻摩挲,像在抚摸稀世珍宝,黑布下的眼窝似乎湿了,“那年你才五岁,总爱在巷口的槐树下玩泥巴,弄得满身都是,你妈总说你是个泥猴。”
眭?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零碎的画面涌上来:槐树下软软的泥巴,带着甜味的槐花落在头发上,还有个模糊的、穿着灰褂子的老太太的身影,正笑着喊她“丫头”……她猛地抬头,盯着老太太的右眼,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是谁?”
“我是你张奶奶啊,”老太太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哭腔,那哭声像破旧的风箱在拉,“当年……当年是我没看好你,那天带你去赶集,就低头给你买块糖的功夫,你就没影了……我这只眼,就是那时候自己抠瞎的,我对不起你爸妈啊……”她说着,用枯瘦的手捶着自己的腿,肩膀抖得厉害。
眭?手里的抹布“啪嗒”掉在地上,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椅子上,发出“吱呀”的刺耳响声。周围吃饭的人都看了过来,眼神里带着好奇、同情,还有些探究。
“不可能……”她摇着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砸在胸前的蓝布褂子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我爸妈早就死了,车祸……孤儿院的阿姨告诉我的……”
“那是后来的事,”张奶奶也抹起了眼泪,浑浊的右眼滚出几滴浑浊的泪,像含着沙粒,“你被拐走后,你爸妈疯了似的找你,走南闯北,把身子都拖垮了……前几年冬天,下着大雪,他们骑车去邻县打听消息,路上出了车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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