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黄昏时分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几点零星的雨滴,砸在青瓦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后来渐渐密了,连成线,织成幕,将整个云深不知处笼在一片蒙蒙的水汽里。
魏无羡坐在静室窗边,手里把玩着一支通体乌黑的竹笛。笛身光滑,触手温润,是上好的紫竹所制,尾端系着一截褪了色的红穗,穗子已经有些毛了,看得出年岁。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不急不缓,像谁在絮絮地说话。远处的山峦隐在雨雾里,只剩一抹淡青的轮廓。檐下的风铃偶尔被风吹动,发出极轻的叮当声,混在雨声里,几乎听不见。
火麟飞坐在他对面,正低头研究那卷家规竹简。他已经看了一整天,眉间蹙起浅浅的纹路,偶尔会抬起头,问一些让魏无羡啼笑皆非的问题。
比如现在。
“第八百四十三条,‘不可妄言鬼神’。”火麟飞指着竹简上一行小字,认真地问,“‘妄言’我能理解,但‘鬼神’是什么?是一种能量体吗?还是某种尚未被科学解释的生命形态?”
魏无羡从竹笛上抬起眼,看向他。
烛光在火麟飞脸上跳跃,那头红发在昏黄的光里呈现出一种温暖的、近乎琥珀的色泽。他问这话时神情专注,眼神清澈,是真真切切地在困惑。
“鬼神啊……”魏无羡懒懒地靠在窗框上,指尖摩挲着笛身,“就是人死了变成的东西。有的变成鬼,有的变成神,有的嘛……就什么都没了。”
“人死后会有能量残留?”火麟飞眼睛一亮,“在我们那儿,有些高维生命体死亡后,确实会留下能量印记,但那不是鬼魂,只是一种……”
“打住。”魏无羡抬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火兄,你再说下去,蓝老先生怕是要从棺材里爬出来跟你辩论三天三夜什么叫‘子不语怪力乱神’了。”
火麟飞眨了眨眼,听话地闭上嘴,但眼神里还闪着求知的光。
魏无羡看着他,忽然笑了。
雨声渐密,天色彻底暗下来。他起身点亮桌上的油灯,暖黄的光晕开,驱散了角落里积聚的阴影。又从柜子里摸出两壶天子笑——是昨日偷偷下山买的,泥封还新。
“不看了。”他把一壶酒推到火麟飞面前,“下雨天,适合喝酒。”
火麟飞放下竹简,接过酒壶。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澄澈辛辣的液体,拍开泥封的动作熟练了不少。酒液倾入杯中,香气在空气里弥漫开来,混着雨水的潮湿气味,有种奇异的安宁。
两人对坐,一时无话。
只有雨声,淅淅沥沥,绵绵不绝。
魏无羡端起酒杯,却不喝,只是看着杯中晃动的液体。烛光倒映在酒里,碎成点点金芒,随他的动作微微荡漾。
“火兄,”他忽然开口,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有些模糊,“你之前说,你们那儿有会发光的森林,有建在树上的城市,有紫色的月亮。”
“嗯。”火麟飞点头,也端起酒杯,“还有很多你想象不到的景象。比如‘星海长廊’,那是一条横跨三个平行宇宙的能量带,里面漂浮着发光的星尘,像河流一样缓缓流动。我们有一次追捕逃犯经过那里,苗条俊说,那是他见过最美的星空。”
他说这话时,眼神有些飘远,像是又看到了那片发光的星海。
魏无羡静静听着。
“还有‘回声峡谷’,”火麟飞继续说,语气里带着怀念,“那地方很神奇,你在峡谷里喊一声,回声会在谷壁间反弹无数次,每次反弹都会叠加一层谐波,最后听起来就像……就像有很多个你在同时说话,又像一首奇怪的合唱。”
他顿了顿,看向魏无羡:“你们这儿有这样的地方吗?”
魏无羡想了想。
“有云梦的莲湖,夏天的时候,千顷荷花一齐开,风一吹,像粉色的浪。”他慢慢说,“有姑苏的寒山寺,深秋时节,枫叶红了,落满山径,踩上去沙沙响。还有……”
他停住了。
还有乱葬岗。
还有不夜天。
还有那些血色的,燃烧的,再也回不去的夜晚。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很辣,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
火麟飞看着他,没说话。只是拿起酒壶,又给他满上一杯。
雨下得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瓦上,噼啪作响,像无数双手在急切地敲打。风从窗缝挤进来,吹得烛火摇曳,墙上两人的影子也跟着晃动,拉长,缩短,纠缠在一起。
魏无羡忽然拿起那支竹笛。
他将笛子凑到唇边,试了试音。笛声清越,在雨声里劈开一道口子。
然后他闭上眼睛,开始吹奏。
起初是几个零散的音符,试探的,犹豫的,像迷路的人在雾里摸索。然后旋律渐渐连成线,绵延开来,却依旧破碎,断断续续,像被风吹散的蛛丝。
火麟飞放下酒杯,静静听着。
他不懂音律,不懂什么宫商角徵羽。但他听得出来,这笛声很空。
空得像旷野,像荒原,像无星无月的夜空。没有方向,没有尽头,只有风在呼啸,在呜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