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的上海,风裹着黄浦江的潮气,吹在松江郊外的小路上,卷起地上的碎落叶。黑色奔驰商务车碾过泥泞路面时,车轮溅起的泥水打在路边旧厂房墙上——那墙皮掉了大半,红砖上爬着深绿色的青苔,荒草从墙角裂缝里钻出来,疯长到半人高,把“松江工业园区”的褪色招牌遮去一半,只剩“松江”两个字在风里晃。
“爸,就是这儿了。”副驾上的陈文博往前探身,手指戳了戳车窗,“中介说80亩住宅用地,底价600万一亩,比旁边地块便宜近200万。”他手里攥着张打印的地块资料,纸页边缘被风吹得卷成筒状,上面用荧光笔标着“地铁规划”“底价抄底”,笔尖划过的痕迹在纸上压出浅浅的沟。
驾驶座上的陈启棠没说话,只缓缓踩下刹车。他52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鬓角泛白的发丝被发胶固定住,深灰色西装袖口露出的手表是旧款劳力士,表盘边缘有细微划痕——是1997年香港金融风暴时,阿昌送他的“压惊礼”。他推开车窗,冷风灌进来,吹得他额前碎发贴在皮肤上,目光扫过空地时,眉头轻轻蹙了一下:地里堆着半人高的建筑垃圾,生锈的钢筋从水泥块里戳出来,远处在建商品房的塔吊像根细针,扎在灰蒙蒙的天上,看着就发飘。
“便宜的地,从来都不缺理由。”陈启棠的粤语腔裹着冷意,他解开安全带,身体前倾,从副驾前的公文包里掏出个深棕色皮夹——不是装钱的款式,是薄款皮质文件夹,边缘缝线磨得发白,内侧还沾着点陈年茶渍。他拇指在皮夹封面摩挲了两下,指腹能摸到皮革的纹路,像是在触碰一段沉底的记忆,然后慢慢打开,里面夹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
“你先看看这个。”他把纸递过去,指尖还沾着皮夹里的潮气。
陈文博接过纸,指尖刚碰到就觉出异样——纸是普通A4纸,却黄得发脆,边缘磨得起毛,右下角还沾着块浅褐色的水渍,像是被人反复攥过。他小心翼翼展开,黑色水笔字迹有些晕开,却还能看清每一笔的用力:“启棠,我赌输了,房子抵给银行,阿玲带着孩子走了,别学我,别贪——阿昌,97.10.26”
“阿昌……是你常提的那个香港兄弟?”陈文博抬头时,发现父亲正盯着窗外的塔吊,眼神里有他从没见过的沉郁。
“你满月酒那天,他还抱过你。”陈启棠的声音轻了些,“1997年香港楼市最疯的时候,他跟银行贷三千万,加三倍杠杆拿了两块临海地,说‘半年翻一倍就卖’。我劝他别贪,他说‘启棠你太保守,错过就没机会了’。结果呢?金融风暴来的时候,楼市跌得比瀑布还快,地块砸在手里,银行天天催债,他把尖沙咀的商铺、元朗的房子全卖了,还欠两百万,最后只能去码头扛集装箱——去年我去香港,在油麻地菜市场看见他,穿件洗得发白的工服,手里拎着棵烂菜叶,连杯茶都请不起我喝。”
陈文博捏着纸的指尖有些发紧,水渍的地方潮潮的,像是阿昌当年没擦干的眼泪。他以前只听父亲说过“97年要稳”,却没听过这么细的细节,再想起刚才地块资料上“地铁开通涨三成”的标注,心里那点兴奋突然像被冷水浇了。
“这张纸,我放在公文包内侧兜,带了十二年。”陈启棠从他手里拿回纸,指尖沿着字迹描了一遍,然后按原来的折痕仔细叠好——折痕处已经泛白,显然被叠过无数次,“每次有人跟我说‘能翻倍’‘抄底好时机’,我就拿出来看看。文博,你要记住,房地产不是赌大小,是做买卖——赚的是租金的稳钱,不是地价的快钱。赌赢了是运气,赌输了,就是家破人亡。”
他说着,又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打印纸,纸页边缘用回形针别着,最上面一张写着“内地房企负债率清单(2008.10)”。陈文博接过来,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XX房企,负债率83%,信托融资占比40%”“XX地产,近三月拿地6块,溢价率超50%”……每一家负债率超70%的房企,名字都被红马克笔圈了圈,旁边还贴着黄色便签,是助理的字迹:“上周赴港融资被拒”“工地已欠薪两月”。
“这是小张上周整理的,你看这些红圈。”陈启棠指着其中一个名字,“这家房企上个月还跟我抢上海静安寺的写字楼,出价比我高15%,现在呢?资金链断了,写字楼没拿到,还把手里的商铺挂出去卖。他们现在抢地的样子,跟1997年的阿昌,一模一样。”
陈文博翻着清单,指腹划过那些红圈,突然注意到最下面一行小字:“松江区域近三月流拍地块12宗,底价成交占比80%”。他心里咯噔一下——刚才中介只说这地块便宜,没说流拍的事。
“爸,那松江这地……”
“不拿。”陈启棠打断他,语气没半点犹豫,“恒基在内地的规矩,你记清楚:第一,负债率绝不超50%;第二,只做运营类资产,不碰高周转开发;第三,任何项目,先算‘最差情况’——要是地铁延期、房价不涨,这地块能亏多少?我们能不能扛住?”他顿了顿,指了指公文包,“这里面除了阿昌的字条,还有1997年至今的亏损项目案例,每一个都是‘贪便宜’栽的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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