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初透,晨雾未散。
民心坛前的长队仍未散去。
粗瓷碗在百姓手中静静传递,热粥腾腾升起的白气与残夜余烬交织在一起,像一条温柔蜿蜒的河,流淌在这座曾被权柄分割得支离破碎的皇城脚下。
忽然,宫门方向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黄伞未开,仪仗不鸣,唯有几名内侍随行,簇拥着一位身披素金龙纹袍的中年男子缓步而来。
他面容清癯,眼窝深陷,多年厌食留下的虚弱刻在眉宇之间。
可此刻,他的脚步却比任何时候都坚定。
皇帝来了。
无人喧哗,也无人跪拜。
百姓只是默默让出一条道,仍将手中的碗捧得稳稳的——仿佛这世间最庄严的事,不过是一碗热粥入口的温度。
皇帝驻足坛前,目光扫过一张张平凡的脸。
他们衣衫粗陋,手有皲裂,可神情安宁,眼神清明。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臣民:不惧、不谄、不争,却比任何朝堂之上的百官更让他心颤。
他伸手,取来一只空碗。
苏晏清早已候于坛侧,执勺低头,发丝垂落肩头,遮住了她盲眼中那一抹幽深的静谧。
她轻轻一舀,米香四溢,乳白稠滑的一勺“归源粥”落入碗中。
“陛下,请用。”
皇帝接过,迟疑片刻,终于送入口中。
刹那间,身体如遭雷击。
那温润绵软的米粒裹挟着淡淡的奶香,在舌尖化开的一瞬,竟唤醒了他尘封数十年的记忆——那是幼时奶娘熬煮的小米粥,柴火慢煨,米油浮面,每一口都是安稳与慈爱的味道。
他曾以为,这世上再无此味;他曾以为,宫中御膳千种,早已囊括人间至鲜。
可如今才知,原来不是天下无味,而是他从未尝过“人”味。
他握着碗的手微微发抖,声音哽咽:“朕……为何从未尝过此味?”
苏晏清跪地,额触青石,声音轻却如刀凿石:
“因宫中之粥,从未用过百姓的米。”
一句话,如寒冰裂地,久久回荡。
皇帝僵立原地,喉头滚动,似有千言万语堵在那里,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
他缓缓抬头,望向高台之上那口金锅——它不再仅仅是烹食之器,而是一座承载百年饥苦、千家悲欢的祭鼎。
良久,他解下腰间玉玺,亲手按在案上拟就的诏书之上。
“《大靖膳典》入律,违者以‘逆民罪’论;设‘食政司’,直隶宰相。”
字字如钟,响彻四方。
围观百姓先是寂静,继而低语,终成欢呼。
有人流泪,有人跪拜,更多人只是紧紧抱住手中的碗,仿佛那是他们一生未曾拥有过的尊严。
此时,政事堂方向飞马急驰,一名小吏捧着魏元衡亲笔奏表奔至宫前。
“启禀陛下!丞相上表请辞!”
全场骤然安静。
只见那奏表展开,墨迹犹新:
“臣魏元衡,守纲常三十载,自诩持正不阿。然今日始悟:纲常不在典册,而在灶火之间;不在刑律,而在百姓唇齿之中。昔年禁粳米以抑民欲,实为惧乱而失仁。今愿卸政事堂之职,巡行七十二城,督办‘民食归源’,躬身赎愆,以还苍生一口公道饭。”
言罢,紫袍落地,响声清越。
魏元衡未等批复,已换布衣,背一简囊,独自出城。
沿途百姓闻讯,纷纷于道旁架灶支锅,炊烟袅袅,粥香十里。
每至一处,皆有人奉上一碗热粥,只说一句:“相公走好,记得喝口热的。”
他一一接过,从不推辞,饮尽后总默然回首,深深一揖。
与此同时,苏晏清并未随旨入政事堂。
她转身走向皇城西南角一片荒芜之地——悔膳坊旧址。
这里曾是御膳监最隐秘的刑厨,专为获罪御厨设灶焚菜,断其技艺,毁其心志。
她的祖父,就在那场冤案后被押至此,亲手烧毁毕生所创菜谱,而后投井自尽。
如今,废墟之上杂草丛生,唯有一口锈迹斑斑的老锅仍立于焦土中央。
“架金锅。”她低声下令。
老同炊颤抖着手将新铸金锅置于原位,又将七十二城百姓自发赠来的米粮尽数倒入——每一袋米都附有一纸姓名,或潦草或工整,皆写着同一句话:“愿共此味。”
火起,水沸,米香渐浓。
第一碗粥煮成,交到一个少女手中。
小传火一身红衣如焰,捧碗缓步前行。
她是当年千里传火种的信使,如今被百姓称为“火娘子”。
她一路走过市井街巷,穿过宫墙夹道,最终停在悔膳坊外那株枯死三十年的老槐树下。
她跪地,倾碗。
热粥洒入泥土,蒸腾起一阵白雾。
众人屏息。
忽然,一点嫩芽破土而出,纤细却倔强,叶片舒展之际,竟开出一朵形似麦穗与火焰交融的花——花瓣微卷如舌,蕊心泛金,宛如品尝世界的第一口呼吸。
有人惊呼:“那是……‘新味’花!祖辈传说中的味道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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