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夜最是浓稠,仿佛天地都沉入一口深锅,熬着无声的黑汤。
老宅院内七十二灶余烬未熄,火星如萤,在风中明灭不定。
苏晏清披着萧决的大氅站在门边,指尖尚残留那一瞬刺麻般的痛感——那是她曾经无上依仗的味觉,正一寸寸剥离,融入这燎原之火所唤醒的人间烟火。
她还未从那场精神上的献祭中回神,门扉便被拍得震天响。
“苏姑娘!苏姑娘开门!”火引娘的声音撕破寂静,带着哭腔与惊惶,“西岭三灶灭了!梁断契带人砸锅断火,还……还烧了传味册!”
屋内众人纷纷惊起。
陈民契猛地合上手中羊皮卷《灶盟录》,指节发白。
那册子刚记下第一批续契者的名字,墨迹犹新,是他用残损声带换来的第一道民间证言。
如今竟有人敢公然毁灶焚册?
“岂有此理!”一名老传灶怒吼而出,须发皆张,“先人以血承为脉,百年不绝,他竟敢毁我灶基?当诛!”
群情激涌,有人已按剑欲出。
然而就在这片喧嚣之中,苏晏清缓缓抬手。
她没有怒斥,也没有下令追击,只是静静望向西岭方向——那里原本跃动的火光已然熄灭,像被黑暗一口吞没。
“不可追杀。”她的声音不高,却如冷水浇炭,瞬间压下了所有躁动。
众人愕然回首。
“若我们以刀兵逼人守契,与膳察司当年强征灶户、夺口禁火又有何异?”她目光扫过一张张愤怒的脸,“我们要的不是恐惧下的顺从,是人心自愿点燃的那一缕炊烟。”
她说完,转向火引娘:“点‘契引灯’。”
火引娘一怔,随即会意,疾步奔向祠堂深处。
不多时,一盏青铜古灯被捧出,灯芯由七十二根灶心棉捻成,底座刻满古老符纹。
这是“味契共承”仪式的核心信物,唯有在契约共鸣或断裂时才会燃起。
苏晏清亲自执火,将灯火引至灯芯。
刹那间,火焰腾起,幽蓝如霜,映得满堂人脸庞忽明忽暗。
一股无形之力自灯中扩散开来,似涟漪荡过湖面,触及每一个仍持契约之人的心神。
七十二人同时战栗。
有人捂住胸口,有人跪倒在地,更有甚者泪流满面,喃喃低语:“好疼……像是舌头被人活生生剜去……”
那是梁断契撕毁契约的瞬间——掌心金纹逆转为黑,味脉反噬,五感渐蚀。
此刻,所有“承契者”皆因血脉相连而共感其痛。
陈民契颤抖着翻开《灶盟录》,指着其中一行朱批注解:“凡断契者,掌心金纹转黑,七日内五感尽失,终至如‘祭酒’般形同枯槁……这不是诅咒,是‘味脉’对背叛者的自然惩戒。”
祠堂内一片死寂。
方才叫嚣着要斩杀梁断契的人,此刻面色惨白。
他们终于明白,这不是一场简单的背叛,而是一次对整个传承根基的亵渎,其代价,由天地自行裁决。
三日后。
晨雾弥漫,村口石阶上跌来一道身影。
衣衫褴褛,面容枯槁,双目赤红,手掌上赫然浮现出蛇形黑纹,正缓缓爬向手腕。
是梁断契。
他扑通一声跪倒,喉咙里挤出嘶哑哀嚎:“我错了!我闻不到饭香了!孩子哭着说粥没味,我……我连喂他一口都做不到!”
火引娘立于高处,冷冷俯视:“你断的不是契,是你爹娘留给你的命脉,是千百灶民用命护下来的火种!你烧的是百姓的嘴,堵的是人间的道!”
梁断契浑身剧颤,泪水混着泥水滚落。
他曾以为自己是在反抗压迫,可当饭菜再无滋味,当孩子的哭声里再也唤不回一丝温存,他才发觉——原来味道,才是维系人之为人最后的纽带。
这时,脚步轻缓响起。
苏晏清缓步而来,手中端着一碗素心粥——清水煮米,几片青菜,最朴素不过。
她蹲下身,与他对视,眼神清明如初雪覆泉。
“咽下它。”她说,声音很轻,却字字入骨,“若你真心悔悟,味脉或可缓复。”
梁断契望着那碗粥,双手剧烈颤抖。
他猛地伸手抢过,不顾滚烫地往嘴里狂灌,米粒洒落满地,嘴角烫出水泡也浑然不觉。
可片刻后,他的动作僵住了。
眼泪汹涌而出,顺着焦裂的唇角滑下。
“我尝不到……”他哽咽着,像个迷路的孩子,“什么都尝不到……”梁断契跪在石阶上,双手死死攥着空碗,指节泛白,滚烫的泪水砸进残存的粥液里。
他喉咙哽咽,像是被无形之手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我尝不到……什么都尝不到……连苦都感觉不到……”
苏晏清静静蹲在他面前,指尖轻轻落在他的发顶,动作轻得像拂去一粒尘埃。
她没有怜悯,也没有斥责,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味在心,不在舌。”她的声音如晨露滴石,清晰而温润,“你若真悔,就去修那三口被砸的灶,用十年还一口饭的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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