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江南的雨丝斜斜地落着,打在青石板上轻响如诉。
玄镜司都督萧决立于村口老槐树下,黑袍裹身,眉目冷峻如刀削。
他手中紧握一匣檀木,内藏半卷泛黄残纸——那是苏晏清祖父当年被毁的《安神露》原方,也是大靖朝堂讳莫如深的一道禁令证物。
三日前,朝廷密诏急至:江南“妖锅惑众”,聚民成党,煽动逆志,命玄镜司即刻查封,主谋者以谋逆论处。
可萧决压令不发,连属下都惊疑不定。
他没有调兵遣将,没有张贴榜文,只一人一骑,踏雨而来。
此刻,他远远望着那座低矮小院。
篱笆门半掩,泥炉微红,几个孩童围坐一圈,正用湿泥捏着歪歪扭扭的小锅。
苏晏清蹲在一旁,指尖沾着泥水,笑意温淡:“锅自己会记住味道,哪怕碎了、埋了,只要有人再把它烧起来,那一口香就会回来。”
稚童懵懂点头,笑声清脆。
萧决静静站着,雨水顺着帽檐滑落,滴进衣领,冰凉刺骨。
他本该进去,宣旨拿人,查封灶台,斩断这股“乱政之味”。
可他动不了。
他想起三日前翻出那份《安神露》残方时,在末页角落发现的一行小字:“食以养心,非以控人。若天下无一口真饭,则律法皆虚。”——署名是苏晏清的祖父,那位被冠以“以食谋逆”之罪的老御膳总管。
而更让他心头震颤的是,这份药方真正的用途,并非蛊惑人心,而是为宫中几位患有心疾的妃嫔调理情绪。
所谓“安神”,是医道,不是邪术。
风里传来孩童的笑语和米粥慢炖的香气。
那味很淡,却穿透雨幕,直入肺腑。
他终是没有推门。
转身离去前,他将那匣子轻轻放在院外石阶上,任雨水打湿了雕花木面。
然后走入夜雨,背影渐远,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与此同时,谢云章已回到旧宅。
这座曾被称为“膳统令”中枢的府邸,如今蛛网密布,梁木腐朽。
他在尘封书房的暗格里,翻出了那本《净味令》手稿——十五年前由他亲手执笔起草的饮食律法,旨在“肃清百味,归于纯正”,实则成了禁锢万民口舌的铁链。
他一页页翻过,字字如刀,割在他心上。
直到最后一页。
那里没有律条,只有一行稚嫩笔迹,墨色早已褪成浅褐:
“哥哥,等我长大,给你煮蛋花汤。”
他的呼吸猛地一滞。
妹妹……阿芜。
那个因偷尝一口咸菜便被罚跪三日,最终病死在寒冬里的小女孩。
她临终前还在厨房门口张望:“哥爱吃蛋花汤,我学会了一定做给他喝……”
谢云章的手剧烈颤抖起来,眼前发黑。
他已经三天未服“净味药”——那种能抹去所有异常味觉、使人只接受官定五味的秘药。
如今身体开始反噬,胃中翻江倒海,冷汗浸透衣衫。
他踉跄冲进厨房,取米淘洗,点火熬粥。
可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瓢,火候失控,米粒焦糊与生硬混杂。
一勺入口,浊气扑鼻,苦涩难当。
他怔住了。
这不是粥坏了。
是他……已经尝不出真正的味道了。
这些年吃的每一道“官膳”,都是药剂调配出的幻觉,是制度伪造的滋味。
他的舌头早就死了,他的心也跟着麻木了。
他跌坐在地,望着灶膛里将熄的火光,忽然笑了,笑声沙哑破碎。
原来最可怕的不是禁令,而是人在禁令中活得久了,竟忘了反抗,甚至忘了——什么叫真实。
几日后,苏晏清在村中央设下“千人灶会”。
土台高筑,巨国鼎立。
百姓从七十二村赶来,手持竹片、布条、纸笺,上面写着各自的名字与一句话。
光引妪拄杖前行,第一个踏上土台。
她颤抖的手接过笔,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我愿。”
没有豪言,没有壮语,却力透纸背,如烙印般深刻。
千人相继签名,声浪如潮。
苏晏清立于高处,朗声道:“今日我们焚契立心——不愿再活在‘不准吃’的世界里。愿为一口真饭,担一分险;愿为一句真话,受一场难!”
话音落,千张契约投入巨锅,火焰腾起数丈,灰烬如雪纷飞,飘向四野。
她拾起一把灰,混入新掘的黄泥,亲手塑成一口小锅,置于祖宅废墟之上。
风吹过荒院,那口小锅静默伫立,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
而在某个无人知晓的深夜,谢云章披衣而行,穿过泥泞小径,走向那座亮着微光的小院。
他站在门外,看见窗纸上映出一个身影——苏晏清独坐灶前,炉火映面,正缓缓搅动一碗素白米粥。
他喉头滚动,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成调:
“你明知道……我来,是想求一碗。”谢云章站在门外,雨丝无声地落在他肩头,湿透的衣袍紧贴脊背,像一道无法挣脱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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