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江南七十二村的炊烟早已散尽,唯有“灶审庭”前那口青铜大锅仍余温未熄。
锅底残火微红,映着满堂百姓尚未平复的脸庞。
妇人跪在庭中,双手捧着一只粗陶碗,泪痕未干,却已有人递来一勺柴薪,轻声道:“明日你煮头一锅。”
她点点头,将碗小心搁在案上——那是她的赎契之证。
味枯叟拄杖而立,白发如霜,眼窝深陷,可目光却锐利如刀。
他环视众人,声音沙哑却沉稳:“今日首审,不依律条,也不凭官令,只问一句:这饭,可是人吃的?”
底下无人应声,却有数十双眼睛亮了起来。
所谓《民灶七律》,并非朝廷颁行,而是苏晏清以古法食礼为基,融民心、人情与生存之道所撰。
七律之中,无苛罚,无连坐,唯有一条铁规:灶火为民心所聚,断不可由权柄独控。
如今这“灶审庭”便是七十二村共推的裁决之所,轮值“心灶”主审,百姓旁听,判决当场公示,不服者可鸣鼓再议。
而这第一案,便如投石入湖,激起千层暗涌。
苏晏清站在庭外老槐下,风拂素衣,指尖轻抚袖中那把无柄心勺。
她没进去听审,也不必听。
她知道,这一锅粥熬下去,不只是救一个孩子,更是点燃一种信念——饭要自己做,话要自己说,命要自己守。
阿承痛缓步走来,脚步极轻,却精准踏在每一块青石接缝处。
她虽目不能视,但耳聪心明,能听出火候三寸差,也能感知人心一丝颤。
“姐姐,”她低声说,“刚才裁决时,我听见七十二灶齐鸣了一瞬。”
苏晏清眸光微闪:“不是齐鸣……是共鸣。”
“他们开始相信了。”阿承痛嘴角浮起一抹极淡的笑,“不再是怕你,而是信你。”
苏晏清没答,只是抬头望向北方。
京城方向,星河黯淡,似有阴云压境。
与此同时,京畿驿站内,梁断契独坐灯下。
窗外雪已停,屋内炭火将尽。
他手中握着那枚象牙雕纹的“奉膳令”玉牌,原本象征皇权亲授、专司灶政稽查的信物,此刻在他掌心竟泛出诡异的温热,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灼烧。
他闭上眼,梦又来了。
土灶矮屋,油灯昏黄。
母亲背对着他揉面,发髻松散,肩头微颤。
她回头一笑,递来一张刚烙好的葱油饼,香气扑鼻。
他伸手去接——
火起。
火焰吞没了屋子,吞没了母亲的手,吞没了那张金黄酥脆的饼。
他想喊,却发不出声;想逃,双腿如铅。
巡吏破门而入,刀光一闪,母亲倒下,舌断血流,口中还含着半块未咽下的饼……
“啊!”梁断契猛然惊醒,冷汗浸透里衣。
就在此刻,远处似有低鸣传来——不,不是耳朵听见的,是心头震颤。
七十二城,每一座村寨的心灶,在同一刹那共振鸣响,如同天地间响起一道无声钟音。
一股清冽气息顺着血脉直冲脑海,竟是久违的味道——米香混着山泉的甘甜,带着一丝暖意渗入肺腑。
那是……他幼年记忆中最熟悉的一碗白粥之味。
他猛地掀开行囊,取出密诏。
黄绢黑字,赫然写着:“查江南私灶,焚其籍,斩其首,凡抗令者,以谋逆论。”
这是皇帝亲授,也是他一路南来毁灶三百六十的依据。
可现在,他看着它,忽然觉得荒谬可笑。
他想起那个妇人哭诉时的眼神,想起山坡上七十二户人家割掌滴血的场面,想起苏晏清那句“你要的,是恐惧”,更想起梦中母亲最后一眼的悲悯。
他的手开始发抖。
烛火跳动,映着他铁青的脸。
终于,他咬牙撕下第一道边角,再撕,再撕——直到整卷密诏化作碎片,尽数投入灯焰。
火光骤亮,照亮他眼中多年冰封裂开的第一道缝隙。
他喃喃自语,像是对谁交代,又像对自己审判:“我烧的不是令……是枷。”
而在千里之外的味冢深处,阿承痛突然身形一晃,扶住石壁。
“怎么了?”苏晏清闻声赶来。
“北……京城方向,”阿承痛喘息着,“‘味契’网络动了!有回应!极弱,但确实在呼应我们的心灶脉动!”
苏晏清瞳孔微缩。
味契,是她根据家族秘传“五味通感术”布下的隐秘联结,以白花根须为引,血为媒,仅存于真正懂“食中有道”的人心之间。
此网百年未启,如今竟被触动?
两人即刻步入味冢最深处。
石棺旁燃起幽蓝火焰,阿承痛割破指尖,将血滴入盛满白花根须的陶钵。
火光扭曲,空中竟浮现一片浩瀚虚影——如海如渊,波澜起伏,正是“契海”投影。
画面忽闪,定格于一处密室:黑衣人背影伫立,面前石壁刻满药方文字。
他缓缓转身一角,露出半张苍老面容——
谢云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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