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轻轻裹住江南村落。
清粥小铺的檐角悬着一盏未熄的油灯,在微风中摇曳,映得苏晏清半边脸明、半边脸暗。
她静坐于竹席之上,膝前搁着一只无柄心勺——那是祖传的厨具,不靠握持,全凭掌心温度与腕力掌控火候。
勺身斑驳,曾被抄家兵丁踩入泥中,又被她亲手从废墟里拾回,磨了三月才恢复光洁。
如今它静静躺在她指尖,像一段沉睡的记忆,只待一声轻唤,便可沸腾山河。
阿承痛赤足踏过湿石板而来,脚步极轻,却带着地脉震颤般的急促。
她虽目不能视,但七十二村灶火流转、柴薪燃速、水汽升腾,皆在她心头绘成一幅无形地图。
“七十二村‘心灶’齐鸣。”她声音微颤,仿佛听见了某种宿命的钟声,“谢师……率三百甲士,携‘焚灶令’,已入江南界。”
苏晏清没有抬头。
她的指腹缓缓摩挲过心勺边缘,那动作近乎温柔,又似在丈量生死之间的距离。
片刻后,她问:“他带的是哪一口锅?”
阿承痛一怔。寻常人只会问兵马几许、旗帜何色,唯她,直指核心。
她闭目凝神,感知地脉深处传来的震动——那是铁锅与大地共鸣的频率。
良久,她低声道:“是……祖灶铁锅。当年您家被夺的那口。”
空气骤然凝滞。
苏晏清闭上眼,喉头微微滚动,仿佛咽下了一口滚烫的血。
那口锅,重逾百斤,黑铁铸就,底纹刻有苏氏家训:“味以养德,食以安民。”
她五岁那年,祖父抱着她站在灶前,说:“这锅煮过的第一碗羹,是给你母亲坐月子的雪耳莲子羹。”
十岁那年,她在灶台边学熬素心粥,手抖打翻了米汤,祖父非但未责,反而笑着说:“火候不到,人心不静。”
十四岁那夜,官兵破门而入,锅被铁链拖走,砸在青石阶上发出一声闷响,裂了一道寸长的缝——就像他们家族的命运,自此再难弥合。
如今,它竟成了“天子令”的刑具,由她最敬重的恩师谢云章亲自押送,要来焚毁她一手重建的“清粥小铺”,连同七十二村百姓心中那点微弱的火种。
她睁眼,眸光如刃。
“老师啊……”她轻语,几不可闻,“您以为您奉的是皇命,可您烧的,从来不是灶。”
江畔营帐,篝火未熄。
谢云章独坐帐中,面前正是那口祖灶铁锅。
锅下余烬尚温,锅面却冷如寒铁。
他手中握着一道黄绢诏书——“焚灶令”三字朱批刺目,落款是当今圣上亲笔。
帐帘忽动,一人悄然跪入。
是味归叟。
他曾是苏家门徒,后叛师投膳统司,得高位而失本心。
十年漂泊,终在昨夜摸黑归来,带回半卷泛黄残页——《家传小食录》的手抄本,墨迹犹带苏晏清少女时的娟秀。
“师尊。”他叩首,双手奉上残页,“您烧的是令,可火种早就在他们锅里了。”
谢云章不动。
他只以火箸轻敲锅沿。
铛——
一声钝响,如丧钟回荡。
“我若不焚此铺,天子疑我通逆;我若焚之,百年清誉,尽毁于灰。”他嗓音沙哑,眼底布满血丝,“你说,她可还记得……我教她第一道‘素心粥’时,说的那句话?”
味归叟垂首,声音哽咽:“您说——‘粥要慢熬,人才能听清自己的心’。”
帐内死寂。
谢云章忽然笑了,笑得凄厉。
他猛地掀开手套,将整只手掌覆上滚烫的锅面。
滋——
皮肉焦灼之声清晰可闻。
他咬牙承受,额角青筋暴起,却不退分毫。
“我的心……”他喃喃,眼中竟有泪光闪动,“早听不见了。”
翌日辰时三刻。
天未大亮,霜露仍挂草尖。
一声柴响,自东村始。
接着是西巷、南渡、北岗……七十二村,几乎同时升起炊烟。
苏晏清立于高台,望着这片星火燎原般的灶光,轻声道:“传讯下去:不献我,不敬天,只为同桌之人,温一箸心。”
百姓无言,却心领神会。
断臂老卒用嘴咬稳锅盖,防止蒸汽掀翻;
幼童踮脚添柴,手被烫红也不松柴枝;
一户贫家无米可炊,采野菜碎叶熬出一碗清汤,仍郑重盛入粗陶碗中,捧至妻儿面前:“喝吧,暖胃的。”
七十二村,万家灯火,千灶同燃。
锅中所煮,皆为素心粥——白米慢熬,清水为引,不加糖盐,不饰珍馐。
可那一缕缕升腾的热气里,却藏着比金玉更重的情义:
是丈夫为病妻守夜时递上的温粥,
是女儿为盲母尝咸淡后点头的那一句“正好”,
是仇怨多年的邻里因共饮一碗粥而相视一笑。
天地无声,人心自知。
千里之外,官道尘扬。
梁断骑勒马回望江南方向。
身后亲随低声问:“郎君,为何停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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