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苏晏清坐在轮椅上,指尖轻颤,覆在膝上的素帕早已被冷汗浸透。
窗外风声穿檐,似有无数冤魂低语,又似灶火余烬中飘出的叹息。
她望着祖灶方向,目光沉静如古井,唯有一丝极淡的血痕自唇角蜿蜒而下——那是强行催动《契心录》反噬所致,心脉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但她不能停。
三日已至,“烬语瓮”已在药炉之下煎熬七十二时辰。
人心最怕听见的,不是怒斥,不是真相,而是记忆。
是那一声唤“爹”的稚音,是母亲坟前亲手挖出的灶心土,是帝王以血为墨写下的“非为权,为天下”。
她抬手,声音微弱却清晰:“陈改契。”
陈改契自暗影中走出,手中捧着一方粗麻布帛,其上密密麻麻,皆是七十二村百姓按下的血指印。
那些人曾因“安神露”所需药材被强征灶土,断炊绝火,家破人亡。
他们不知何为权谋,只知饭凉了,孩子饿哭了,灶台冷了。
可他们仍在这布上按下指印,写下一个字:愿承。
“愿承天灾,不愿承人祸;愿死于饥,不愿死于药。”
苏晏清接过布帛,指尖抚过那一枚枚深红印记,仿佛触到了千百颗仍在跳动的心脏。
她将布帛叠成方正一册,轻轻置于祖灶之上——那口历经三代、烧过御膳也熬过冤屈的老灶。
她闭目,双手合十,默运《黑镬门·契心录》最后一式:“契心自生”。
心火为引,血脉为线,意志为薪。
她将自己的气息、祖父临刑前刻下的“守”字、皇帝喷血书写的求救、阿梦语颤抖复述的每一句言语,尽数融入这方布书之中。
这不是诅咒,是召唤。
是让所有被吞噬的生灵,在这一刻集体归来。
“老师……”她低语,声音几不可闻,“你说火要藏在饭里,温着人的胃,暖着人的心。可今日——我让这火,烧进他们的骨。”
话音落时,灶膛内忽起异响。
灰烬翻涌,竟自发聚拢成形,似有无形之手在其中搅动。
一道极细微的震颤自地底传来,仿佛某根贯穿宫城与民间的命脉,终于开始松动。
与此同时,宫城偏僻药庐之内,苦心翁独坐炉前。
炉火映面,忽明忽暗。
药汤翻滚,腥甜扑鼻,正是最后一剂“锁魂汤”即将炼成。
梁控膳亲授指令:明日清晨,此汤入宫,帝王神识永锢,大阵便可启动。
然而就在三更时分,他忽然一顿。
一股极淡、极柔的米香,悄然渗入浓烈药气之中。
他猛地抬头,四顾无人。
炉火依旧,药鼎未开。
可那香气却不散,反而愈发明晰——像晒过阳光的稻谷,像柴火烧尽后的余温,像幼年家中灶台边,母亲掀开锅盖那一刻的安心。
“……爹?”
一声怯怯呼唤,从炉底幽幽传来。
苦心翁浑身剧震,手中的药勺“当啷”落地。
那声音……是他儿子五岁时的模样。
那时他还未被掳走,每晚都要等父亲回来才肯睡去。
他总说:“爹,粥凉了,你不回来,我就吃不下了……”
“不可能!”他嘶吼一声,踉跄后退,“这是幻觉!是药气反噬!”
可下一瞬,炉底灰缝中竟渗出一缕黑气,缓缓凝聚成一只陶瓮虚影。
瓮身斑驳,浮现血字,笔迹扭曲如泣:
你炼的是蛊,我炖的是债。
他的呼吸骤然停滞。
眼前恍惚闪过往事——苏晏清站在废灶前对他说的话:“你以为你在救人?你不过是在用天下人的命火,煮一口喂给权欲的毒锅。百姓的灶熄了,心就寒了。心寒了,国也就死了。”
他曾不信。
可此刻,耳边哭声不断,炉火中竟浮现出儿子瘦小的身影,锁链加身,满脸泪痕,嘴唇干裂,喃喃道:“爹……我不想喝那个药……它烧喉咙……它让我忘了你长什么样……”
“不……不!”他双目赤红,扑向炉底,颤抖着手掀开砖石,真的摸到一只冰冷陶瓮。
瓮身烫手,却渗着寒意,上面血字赫然在目,与梦境无二。
他猛然翻出怀中珍藏多年的《烬解录》残卷,手指哆嗦着对照暗码。
当年父亲批注“断匙鼎残锈效更快”,可如今细看,那“快”字笔锋顿挫异常,实为密语——快者,焚也。
“我……我竟用天下人的命……煮了二十年的毒!”他仰头惨笑,泪水混着血丝滚落,“我信了梁控膳的话,以为只要顺从,就能换回儿子……可他宁愿死,也不愿喝一口那药……”
药炉骤然炸裂,黑汤四溅,火焰冲天而起。
木门被一脚踹开,梁控膳持刀闯入,怒目如煞:“你毁我大阵!你知道这一炉废了多少心血?多少命祭?”
苦心翁缓缓起身,脸上再无畏惧,只剩悲悯。
他望向对方,声音沙哑如砂石磨过:“你以我儿胁我,逼我篡改药方,逼我炼制蛊毒……可你可知——他昨夜托梦给我,说‘爹,我梦见米饭了,好香’……他宁愿死在梦里闻见米香,也不愿活在你们的药罐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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