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来,灰蝶南飞无踪。
苏晏清每夜都梦见海浪拍击巨鼎的声音。
那不是潮汐的律动,而是某种沉重如命的叩击,一下一下,直抵心脉深处。
她躺在梧桐院的小屋里,窗外风过檐铃无声,可她的胸口却总在子时隐隐震颤,仿佛有根看不见的丝线从遥远南方牵扯着她的心跳。
她已不再尝得出味道。
那一场“契焚”之术耗尽了舌尖精血,味觉如沙漏流尽,再难回返。
可奇怪的是,某些时刻,她竟仍能“尝”到——不是舌尖的感知,而是心口泛起的滋味。
苦、涩、腥、咸,层层叠出,像是有人把百年的悲鸣碾碎,揉进了她的血脉。
这日清晨,天光未透,陈封海便踏着湿漉漉的露水来了。
他一身粗麻渔衣,裤脚还滴着海水,手中捧着一块暗褐色的礁石,表面斑驳如鳞,刻着几道模糊的纹路——弯折交错,形似炊烟升腾,又像是一口倒悬之锅的轮廓。
“苏姑娘。”他的声音低哑得如同礁石摩擦,“昨夜退潮,我在老龙脊滩捡到的。它……会响。”
苏晏清接过礁石,指尖刚触上那古炊纹,心头猛地一悸。
嗡——
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共鸣自掌心窜入经脉,竟与她贴身收藏的“味心玉简”残片同时震颤起来。
片刻后,残简边缘浮现出一行模糊血字,墨色发乌,字迹扭曲:
盐断,鼎醒。
她瞳孔骤缩。
这不是预言,是警告。
更诡异的是,就在那四字浮现的瞬间,她心口忽然涌上一股极苦之咸,像有千人万魂含泪咽下最后一口海水,在她体内凝成一道无法言说的痛楚。
她没有味觉,可这“咸”,分明来自百年前的绝望。
她终于明白——黑镬之根未灭,只是沉眠于海渊之下。
而江南近日蔓延的舌疫,那些百姓突然失味、厌食、闻香不喜的现象,并非偶然疫病,而是远古魇咒复苏的前兆。
就在这时,院门轻响。
阿听浪回来了。
他自东海归来,面容枯槁,双目深陷,舌头裸露在外的一瞬,让苏晏清心头狠狠一揪——那原本灵敏感知万物之味的舌面,如今布满纵横裂痕,像干涸龟裂的河床,边缘微微翻卷,渗着血丝。
他一句话没说,只默默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双手颤抖地打开。
里面是一撮灰白色的盐粒,无光无味,静置不动,却让屋内空气陡然变得滞重。
“我用了七天七夜,潜到‘哭渊’底下。”阿听浪以舌轻触碗沿,借震动传声,嗓音破碎如砂,“那里没有鱼群,只有回声……海底在哭。不是鱼,是人。很多很多孩子,在喊——‘阿娘,我好咸’。”
苏晏清呼吸一窒。
她闭上眼,将手覆于盐粒之上,运起“共感溯味”之术。
虽无味觉,但她以心为舌,以念为鼻,竟能感知到那盐中封存的微弱魂鸣——细碎、哀切、永不停歇,似无数幼小的灵魂被炼化成盐晶,困于其中,不得超生。
这一刻,她豁然醒悟。
这不是普通的毒盐。
这是“封魇祭盐”——用百年前被献祭的盐童心火与怨念炼制而成,专为压制“觉醒者”的五感。
谁若触及真相,谁便先失味;谁若试图追查,谁便沦为哑者盲者,再也无法听见海哭。
难怪沿海三十六盐场突现“盐疫”,百姓纷纷失味,朝廷却不急诊治,反倒强推“官盐”,美其名曰“统味安民”。
原来所谓治病,实为封口。
谁尝出旧味,谁记得真味,谁就是下一个被抹去的人。
她猛地睁开眼,目光如刃。
“取《海漕旧档》来。”
陈封海立刻奉上尘封多年的卷宗。
苏晏清翻至一页残卷,纸上墨迹斑驳,依稀可见记载:
“永昌七年,海味盟约立,盐民以血封味魇,朝廷以盐引偿。凡违誓者,舌腐声消,世代不得归岸。”
她指尖停在“血誓”二字上,冷笑出声:“他们不是在治病,是在履约。一百年前,他们用孩子的命换盐引,如今,他们在用百姓的嘴,继续还债。”
屋外风起,吹动檐下铜铃,发出一声悠长颤音。
她缓缓站起身,望向南方海域的方向。
晨雾弥漫,天地苍茫,可她的心中却燃起一团火——不是愤怒,是清明。
这是百年契约的清算,是被遗忘者的复仇,是一场以“味”为名、以“心”为祭的古老战争。
而她,既是守钥人,也是破契者。
当夜,她未点灯,独自坐于灶前,抚摸那口祖传铁锅。
锅身温润,似有回应。
她低声呢喃,如同对故人倾诉:
“你等的不是主人归来……是你该还的债。”
远处,海风渐强,带着咸腥与未知的潮气,悄然拂过庭院。
而在玄镜司密阁之中,萧决展开一封加急密报,眉峰紧锁。
他抬眸望向南窗,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低声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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