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之下,咸雾翻涌如潮,黑水在无形之力的撕扯中逆流冲天。
苏晏清跪坐在鼎沿残基之上,双耳虽聋,世界沉寂如渊底冻土,可她的舌尖却“尝”到了空气的重量——那是梁盐引掌心裂纹渗出的盐粒所化的执念,咸中带腥,裹着百年血誓的回响。
她轻轻将一撮灰烬捧起,那正是共灶米焚尽后的余烬,细碎如星尘,温存似旧年灶台边未扫净的炭屑。
她将其置于鼎沿灼裂之处,动作缓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庄重,仿佛不是在撒灰,而是在重立一座早已湮灭于史册的祖灶。
风不起,火未燃,可她心中已有薪柴堆叠,只待一点火星。
“你不是不想放。”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道热汤浇进冰湖,在死寂中漾开涟漪,“你是不敢。”
梁盐引猛然抬头,眼眶赤红如裂,额角青筋暴起:“你说什么?”
“你怕。”苏晏清目光平静地望向他,“怕百年封印一破,海啸吞城;怕先祖之誓成空,万民失序;更怕……你自己守了三十年的东西,原来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梁盐引浑身剧震,手中血灯微颤,火焰几乎熄灭。
他想反驳,喉咙却哽住,只觉胸口翻江倒海,仿佛有千钧巨石压住呼吸。
“我族三千人!”他嘶吼而出,声如裂帛,“皆因‘妄烹’被屠!他们说我们私调五味,动摇国本!朝廷毁约在先,黑镬门趁势立誓——唯有断民之味,方可镇魇!这是我们用命换来的安宁!”
“安宁?”苏晏清冷笑,唇角微扬,眼中却无半分温度,“让百姓吃同一口咸粥,喝同一锅淡汤,连哭都无声,吵都无音,这叫安宁?这不是镇魇,是灭人。”
话音未落,远处海面骤然炸开一道浪柱。
一艘残破不堪的旧船撞开翻滚黑水,船头站着一位老者,白发如雪,脊背佝偻,却是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握舵直冲而来。
正是陈封海。
他驾着那艘几乎散架的老舟,硬生生闯入裂渊禁地。
船身剐蹭礁石,发出刺耳刮响,木板崩裂,海水倒灌。
但他没有停下,反而仰天大笑,笑声沙哑如锈铁相磨。
“我陈氏七代为誓约见证!”他怒吼,声震四野,“今日……我来断契!”
说罢,他一头撞向矗立于深渊边缘的古老石碑。
鲜血飞溅,染红斑驳碑文——“海味盟约,血誓不违”。
他踉跄跪倒,怀中紧抱的《盟约血书》已被鲜血浸透。
颤抖的手指展开卷轴,将其投入鼎沿尚未熄灭的心火之中。
刹那间,火焰骤变。
原本幽冷青蓝的焰色猛地转为赤红,如同熔岩喷涌。
火光中浮现出百年前的惨景:盐田之上,刀光如雪,三千盐民跪地,口中被强行塞入粗盐,不能言、不能呼、不能咽。
他们眼中含泪,双手却仍紧紧护着怀中的饭碗——那一碗焦苦发黑的糙米饭,是家人最后做的饭。
苏晏清“尝”到了那碗饭的味道。
焦、苦、咸,舌根发麻,几欲作呕。
可就在最深处,竟有一丝微弱的甜意,如同春草破土——那是母亲临死前,一口一口嚼软了喂进孩子嘴里的味道。
她心头狠狠一抽,几乎窒息。
原来,他们不是死于叛誓。
他们是死于——被人夺走了做饭的权利。
“不是镇魇。”她喃喃,声音轻得像风吹灰烬,“是杀人诛心。”
梁盐引望着那燃烧的血书,面容扭曲,怒火与恐惧交织成网。
他忽然拔刀,寒光一闪,直取苏晏清咽喉。
“你懂什么!”他咆哮,“你以为破誓就能还天下太平?你可知一旦滋味复苏,贪欲再生,战乱再起,又是多少家庭破碎!”
刀锋逼近,杀意如霜。
一道身影却比刀更快扑来。
阿听浪——那个早已失聪、舌尖溃烂的聋厨,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苏晏清面前。
刀光掠过肩头,鲜血飞洒,尽数泼上鼎壁。
可就在这瞬间,他舌尖断裂处的最后一滴血落入海中,与环绕周身的银鱼群共鸣,化作一道无形声波屏障,嗡然震响,竟将梁盐引逼退数步。
“你守的誓……”阿听浪喘息着,声音破碎如裂帛,“是用别人的嘴封的……可海不需要沉默的盐……它要的是——会哭、会吵、会嫌饭咸的活人!”
话音落下,他舌根彻底断裂,喉中呜咽一声,双眼翻白,昏死过去。
苏晏清抱住他冰冷的身体,指尖触到他唇边残留的血沫。
她闭目,从布囊中取出最后一粒共灶米,轻轻含入口中,以心火缓缓温养,低语如祷:
“你听不到海,可海听到了你。”
鼎火静静燃烧,灰烬随气流盘旋上升,仿佛无数亡魂在低语。
苏晏清缓缓起身,走向鼎心深处,脚步坚定,踏过盐骸与血痕。
她解开颈间悬挂已久的锦囊,取出一片金光黯淡的残片——那是祖父临终前交给她的唯一遗物,据说是祖传铁锅被砸毁时,唯一未被收走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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