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舟离岛已三日,海天之间风平浪静的假象终被撕开。
那一夜,东南风骤转阴沉,湿热如裹尸布般贴着海面爬行。
霉腥之气自舱底渗出,起初只是几粒米上浮起绒绿斑点,不过半日,三百石糙米尽数泛起青毛,粮官捧着发霉的谷粒跪在甲板上,声音颤抖:“都督……若无新粮,七日之后,全船断炊!”
萧决立于船首,玄色大氅猎猎翻卷。
他眸光冷峻扫过粮舱,当即下令飞鸽传令玄镜司南海分舵,调快船补给。
可还未等信鸽离手,一只纤细却坚定的手按上了他的腕。
“等等。”苏晏清站在阴影里,不知何时已换下病弱素衣,披了件粗麻短褐,发髻用竹簪随意挽起,像极了渔家女的模样。
她缓步走入粮舱,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那层密密麻麻的霉斑。
众人屏息。
她闭目,心火自丹田缓缓升起,顺着经络游走至指尖。
那一瞬,她的神识仿佛化作无形之舌,轻舔过每一粒霉变的谷物——没有腐臭,没有毒意,反而有一丝极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回甘潜藏其中,如同冬眠的种子正悄然舒展根须。
这不是败坏。
是觉醒。
“这不是腐……”她睁开眼,声音不大,却清晰穿透嘈杂,“是‘回甘菌’醒了。”
四周一片死寂。
粮官嘴唇哆嗦:“娘子……您莫不是烧糊涂了?这可是疫霉!吃了是要死人的!”
苏晏清不答。
她知道他们不信。
她自己也无法确证——耳不能听发酵之声,舌不能尝变化之味,唯有心火感应那一缕生机微动。
而此刻,无人敢试,也无人能试。
入夜,船泊浅湾。
潮水退去,礁石裸露,月光洒在湿漉漉的岩面上,映出一道道被季风刻下的纹路,宛如血脉蜿蜒。
苏晏清独坐船头,目光落在晾竿上的鱼干。
海风撕扯着它们,表面裂开无数细纹,竟全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延展,像是被无形之手牵引。
她心头一震。
祖父临终前的话蓦然浮现耳边:“风走一线,味行一脉。”
她猛地起身,取来研磨石,将霉粮细细碾成粉末,又取出随身携带的一块祖传铁锅残片——那是承皿之誓碎裂后仅存的碎片,边缘锋利,内壁仍残留着三代御厨掌温的痕迹。
她将粉末均匀铺在锅片之上,置于船首最高处,正对迎风面。
然后,她盘膝而坐,双掌覆于膝上,心火再度燃起,却不外放,只凝于意念之间。
她在风中“画”出一条路径:左三旋,引南来暖湿之气;右两折,纳西咸海风之韵;中一线,贯破云层的天光与空灵。
她不懂风如何传味
而这风,正在带走她埋下的“意”。
梁断帆在舱中踱步良久,终是按捺不住。
他派出心腹夜探船首,见苏晏清对着一块破铁片布粉如祭,口中喃喃有词,状若疯癫,回来禀报时冷笑不止:“一个将死之人,还想以邪术逆天改命?简直荒谬!”
当夜三更,火光突起。
粮舱角落蹿出赤焰,浓烟滚滚,守夜船员惊呼奔走。
可火势尚未蔓延,黑影已从桅杆跃下——萧决早已布防多时,亲率亲卫破门而入,当场擒住纵火者,铁链加身,押至甲板。
“是你!”梁断帆怒指苏晏清,“你以疫物惑乱军心,致使人心惶惶,不烧何待?!”
苏晏清缓缓起身,脸上无怒无惧,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她走向被缚之人,又转向梁断帆,从怀中取出一罐焙干的霉粉,封以竹筒,题字清晰——
“风引酱·初酿”。
她递过去,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海面:“你若不信风,便尝一尝。”
全场寂静。
梁断帆僵立原地,脸色铁青,终究未接。
苏晏清也不强求,只将竹筒交予阿风舌:“收好。七日后,若风不停,它会告诉你答案。”
她说完,转身走回船头,重新坐在那块残锅前。
海风依旧吹着。
她仰望星空,唇角微动。
锅上粉末静静躺着,无人知晓,那一粒粒微尘之中,某种沉睡已久的滋味,正随着风的轨迹,悄然苏醒。
七日后,风势不减反增。
东南风如一道无形的命脉,昼夜不息地贯过船首那块残破铁锅。
苏晏清每日三次抚触锅面,指尖掠过那一层由霉粉凝结而成的琥珀色膏体——它已不再是粉末,而是化作半透明的胶状物,仿佛被风与时间共同熬炼出的灵魂精华。
微甜焦香自锅片边缘缓缓逸散,在海风中织成一张看不见的网,悄然渗入每个人的呼吸之间。
起初只是细微异样。
有船员在值更时忽然停下手里的绳索,怔怔望着远处海平线,舌底无端泛起津液,喉间滑动着吞咽的动作,像是尝到了什么早已遗忘的味道。
孩童们夜里不再哭闹,反倒蜷缩在舱角喃喃低语:“娘……煮粥了。”声音轻软,带着梦呓般的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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