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近南境,天光微明,海风渐暖。
远处岛屿轮廓浮现在薄雾之中,像一卷未展开的古画,静候着命运落笔。
可就在此时,三支玄铁令箭破空而至,钉入主桅,箭尾黄帛猎猎飞舞,墨字森然:“奉旨缉拿‘妖术惑众’之苏氏,阻者同罪。”
船上骤然死寂。
百人回首,目光齐齐落在舱前那抹素白身影上。
苏晏清立于甲板边缘,发间竹簪未换,面色仍带病色,却无半分惊惶。
她缓步上前,指尖轻抚令箭,触到那“妖术”二字时,唇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
“妖术?”她低语,声音不大,却清晰传遍全船,“我未曾召鬼驱神,只教人记得一碗粥的味道——这便是祸乱人心?”
话音未落,一道玄影已掠至她身侧。
萧决站在风中,黑袍翻卷如鸦翼,眸光冷得能割裂晨雾。
他抬手,一把将令箭拔出,看也不看,撕作两段,又狠狠掷入浪涛。
纸帛翻飞,瞬间被海水吞没。
“玄镜司的令,本都督亲自违了。”他声如寒铁,“要问罪,等我送她抵岸再说。”
四下寂静,唯有海潮拍舷。
片刻后,一名亲卫低声请命:“都督,朝廷耳目遍布,此举……恐成众矢之的。”
萧决冷笑:“我执掌玄镜十余年,从不避矢。倒是你们——”他扫视众人,“愿随我护她南渡者,留下;欲返北归者,我不拦。”
无人动。
梁断帆率先单膝跪地,双手高举一坛风引酱,坛身斑驳,封泥上还沾着夜露。
“我等非为逃命而来。”他声音沉稳,如锚入深海,“是为寻回吃饭的良心。”
话落,百商依次跪下,甲板震动。
他们不拜师,不行礼,只是将那一坛坛亲手分装、日夜守护的风引酱高举过顶,如同献祭山河的誓约。
“苏娘子未授一言,未立一规。”梁断帆仰头望向她,眼中竟有泪光,“可她让我尝到了三十年来第一口真味。此即师。”
风拂过人群,带着咸湿与发酵的微香,仿佛天地也在默许这一场无声的皈依。
苏晏清怔住。
她曾以为自己是在孤身逆行,在朝堂之外另辟一道窄路。
可此刻,她看见的不是跪拜,而是觉醒——百人同心,非因权势,非因利诱,只为那一瞬舌尖泛起的记忆,那一声心底响起的“娘”。
她轻轻摇头,走上前,扶起梁断帆:“不必称师。若真有道,也非我所创,不过是风捎来的讯息,你们恰好听见。”
随即,她转身望向萧决:“孤舟即可。莫连累更多人。”
萧决不语,只挥手示意亲卫调转船头,将最大一艘战舰让出,仅率十名死士随行。
临行前,他凝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有怒,有忧,更有一种近乎失控的痛惜。
“你若再以心火燃魂,我不止撕令箭,也会锁你入狱。”
她笑了笑,没有应答。
孤舟离队,缓缓南行。
身后百帆未退,反而自发列成屏障,横亘于航道之间,宛如一道活体长城。
舱内,苏晏清刚坐下,帘外便传来脚步声。
阿风舌走了进来,老迈佝偻,手中捧着一口新锅。
那锅色泽灰褐,形制粗朴,却是用礁石粉、鱼骨灰与海泥反复焙烧而成。
最奇的是锅底——天然裂出一道旋纹,如风痕盘绕,似有若无地透出一丝温润光泽。
“我昨夜梦灶神。”老人声音颤抖,“他说:‘无谱之火,最真。’我用风引酱拌泥,煨了三日三夜……锅竟自生纹。”
苏晏清心头一震。
她闭目,点燃心火,轻轻探向那锅。
刹那间,识海微动——祖锅残影轻颤,竟与那新锅产生一丝极细微的共鸣!
虽如游丝,却真实不灭,像是荒原深处燃起的第一缕野火。
她的手指微微发抖。
这不是技艺传承,是“道”的延续——无需师徒名分,无需文字记载,只要有人真心记得味道,火就不会熄。
正此时,舱外孩童嬉笑声传来。
味醒童蹲在船尾,正用湿沙堆灶,插一根枯枝作烟囱,又捏个小泥锅,认真刻下四个歪斜小字:“给娘煮粥”。
苏晏清走过去,蹲下身,指尖轻抚那泥锅边缘。
忽然,心火一震——那泥锅,竟微微发热!
她呼吸一滞。
不是幻觉。那温度来自内部,如同沉睡的种子正悄然呼吸。
她望着眼前孩童清澈的眼,心中豁然开朗:原来诚心至处,童稚亦可为灶。
人心未蒙尘时,本就是最好的炉膛。
她取出最后一点风引菌种,混入湿润海泥,轻轻放入泥锅中心,然后握住孩子的手,柔声道:“你若想她,就天天堆这锅。别怕它塌,塌了再堆。”
孩子用力点头,眼睛亮得像星子坠海。
苏晏清起身,望向远方海域。
朝阳初升,金光灿烂。
她识海中的祖锅又响了一声,裂缝更深,火焰更弱。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