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靠岸时,天光尚暗。
南境荒滩,风如刀割。
焦土延绵数里,寸草不生,唯余断灶残碑零落散于白沙之间,像被天地遗弃的枯骨。
海雾未散,裹着咸腥与死寂扑面而来,仿佛此地连呼吸都是一种冒犯。
苏晏清踏下跳板,足尖触地的一瞬,心火微颤。
她闭目凝神,识海中的祖国残影缓缓沉降,心火如丝,悄然探入地脉。
可所及之处,尽是枯寒——没有生机,没有余温,甚至连一丝尘埃的躁动也无。
她眉心微蹙,指尖轻点地面,却只触到一片铁锈般的冷硬。
“封得真彻底。”萧决立于她身侧,黑袍在风中纹丝不动,目光扫过那些刻有“禁灶令”的石碑,声音冷淡,“朝廷三令五申,凡南火遗灶,皆属逆迹,不得近、不得修、不得祭。”
他话音未落,梁断帆已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一块焦石上,血痕蜿蜒:“我当年就是从这里带走第一坛酱的……那时不知是罪,只当是荣耀。”他声音嘶哑,“如今才懂,我们偷走的不是秘方,是人心该供奉的东西。”
众人默然。
连阿风舌也低头不语,手中摩挲着那片从船上带回的鱼网残角,指尖微微发抖。
唯有味醒童不管不顾,蹲在一处坍塌的灶基旁,撅着小屁股堆泥巴。
他用碎陶片刮土,拿枯枝插成烟囱模样,又从怀里掏出那只随身携带的泥锅,小心翼翼搁在灶口上。
锅底还缠着那缕青翠搏动的菌丝,在灰白泥土间显得格外刺眼。
“给娘煮粥。”他喃喃着,小手认真地在泥锅边缘刻下一个歪歪扭扭的字——“安”。
苏晏清本欲上前劝止,毕竟此地早已被咒为绝地,连野鼠都不曾出没。
可就在她抬步之际,眼角忽掠一道异样——
那泥锅底,竟渗出细若游丝的绿意!
她心头一震,疾步上前蹲下,指尖轻轻拂去浮土。
那菌丝不仅未枯,反而在潮湿的泥中微微舒展,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竟与她在海上所见频率完全一致!
更惊人的是,它正沿着锅壁向上攀爬,仿佛在回应某种无声召唤。
“这不可能……”阿风舌颤声低语,老眼几乎贴到地上,“它不该活着,这里连水汽都被晒死了……”
苏晏清却已明白——是童衣沾带了海船上的菌种,而这片焦土之下,并非全然死寂。
或许,只是缺了一个“引”。
她抬头看向四周废灶,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前夜梦境:风引晴跪地所说“南风带着火种”,梁断帆焚毁伪谱时那一声“我愿受罚”,还有九阵焙粮中人人泪下的忏悔……一切并非偶然。
人心未冷,道火便不会灭。
“取灶灰。”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一震,“最深处的老灰,混上海风日晒七日的贝粉。再把这菌丝焙干,细细碾碎,掺进去。”
阿风舌愣了一瞬,随即狂喜:“以念养菌,以菌引火?你是要……借童心为引,重燃南火?”
苏晏清不答,只将那泥锅轻轻放回灶心位置,又示意众人依她所言行事。
三日后,晨光初透。
那座由孩童亲手堆砌的小灶,竟从烟囱口缓缓升起一缕白烟——无火自燃,袅袅如魂归故里。
光引晴猛地扑跪灶前,双臂张开似要拥抱虚空。
她虽目不能视,却仰面颤声道:“我……我看见了!火是金色的,像母亲的发,暖得让人想哭……”话音未落,鲜血自她紧闭的眼角滑落,染红了苍白的脸颊。
可她笑了,笑得像个终于回家的孩子:“道火认心,不认眼……它回来了,它真的回来了……”
全场死寂,继而有人跪下,有人痛哭,有人默默捧起一把灰烬藏入怀中。
苏晏清站在人群之后,望着那缕微弱却执拗上升的白烟,心中清明如洗。
她终于懂了祖父临终前那句“火不在锅,而在人腹中”的深意。
这不是复灶,是赎罪;不是寻钥,是还愿。
七日后,三座古灶同时冒烟。
菌丝如网,缠绕灶心,在灰烬深处酿出滴滴晶莹露水,色泽微黄,入口竟有淡淡回甘。
船员争相舔舐,有人当场嚎啕:“这是我小时候偷喝的第一口糖水啊!”
有人跪拜不起:“爹,我以后再也不糟蹋粮食了……”
阿风舌捧起一滴露,老泪纵横:“我们不是在找火,是在还债。吃饭的人,忘了谢灶,忘了记得味道的人也曾饿过。”
梁断帆率众掘灶,将真正的“风引酱”涂于残壁,任海风日晒。
他说:“我要走百城千镇,不卖酱,只讲一个故事——谁若吃得安心,就该知道,是谁替他守住了这一口热气。”
萧决始终冷眼旁观,立于远处礁石之上,黑袍猎猎,神情莫测。
直到某一刻,他喉间忽然微动。
一丝极淡的甜意,毫无征兆地泛上舌尖——那滋味陌生又熟悉,像是冬夜炉边一碗温粥,又像久旱之后的第一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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