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震怒,御史台连日上奏,三道弹章如雪片飞入紫宸殿。
“妖火惑民,蛊乱人心!”
“无主之灶,自燃之火,此非天赐,实乃邪术!”
“百姓不拜君王、不敬社稷,反向一缕炊烟叩首,纲常崩毁,国将不国!”
朝堂之上,文官激辩,武将肃立。
有老臣颤声请旨:“速遣羽林军南下,捣毁皇灶残基,焚其遗物,以正视听!”
龙椅之上,皇帝静默良久,指尖抚过案头那份由江南七十二城联名递上的《万民书》。
那不是寻常奏本。
是一张拓在粗麻纸上的碗底印痕——一碗素心粥的残渣被压平风干,米粒焦黑,汤水浑浊,却密密麻麻盖满了手印。
一个,两个,千个万个……红印如血,层层叠叠,仿佛整片南方大地的心跳都凝在这纸上。
每一道指纹背后,是一个曾跪着喝下焦粥、哭着说出“活着真好”的人。
皇帝闭目,耳边似又响起数日前玄镜司旧部密报:
北境流民聚于废墟,围灶而坐;边关戍卒弃甲归营,只为抢一口“能咽下去”的饭;就连宫中老太监偷熬糙米粥,也被巡防抓个正着,跪地痛哭:“奴才三十年没闻过这味儿了……像娘在厨房喊我吃饭。”
他睁开眼,望向窗外。
春寒未尽,但御花园的井水近日竟微微发烫,内侍说井壁浮着细金光点,捞起却是空无一物。
“若百姓皆愿自燃其灶,朕岂能灭之?”
一声轻叹,如风拂烛。
诏书随即下达:凡诚心炊者,免税一季。
禁军不得扰灶,官吏不得查锅。
天下炊烟,任其自起。
凤诏南下,八百里加急。
黄绸金篆,由皇使亲捧,直抵南境山村口。
那时晨光初透,柴门半开。
苏晏清蹲在土灶前,手持长勺搅动铁锅。
锅底粥已焦成乌黑一片,浓烟不起,唯余一缕沉香缓缓升腾。
她鬓角散落几根白发,手指粗糙皲裂,袖口沾着米浆与灰屑,全然不像什么传奇人物,倒像个烧糊饭的老太太。
皇使立于阶下,展开圣旨,声音庄重:“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苏氏晏清,德被苍生,道启凡俗,敕封‘天厨圣母’,建庙立像,永享人间香火——”
话未说完,苏晏清轻轻舀起一勺锅底焦粥,递出。
“你若真懂味,就尝这个。”
皇使愕然。
满朝文武梦寐以求的封号,她竟如此轻慢?
他强忍不悦,勉强接过,低头一看,几乎作呕——那粥黑如炭末,混着砂石碎壳,边缘焦裂翻卷,哪像是给人吃的?
但他不敢拒,只得闭眼啜了一口。
刹那间,身体猛地一震。
不是香,不是甜,也不是咸鲜浓郁。
是一种极深极钝的暖意,从舌尖一路烧进胃里,再蔓延至四肢百骸。
仿佛寒冬夜里有人为你掖紧被角,病中昏沉时母亲的手抚上额头,战后残躯躺在废墟中听见第一声鸟鸣……
他的膝盖忽然软了。
扑通跪地,泪如泉涌。
“这……这不是食物……这是……是人在活着啊……”
身后随行文书惊怔不已,连忙扶起皇使。
而苏晏清只是静静收回碗,继续搅她的粥,仿佛刚才不过递出一杯茶水。
“我早不是什么圣母。”她低声道,“我只是个记得怎么生火的人。”
数日后,皇使返京,直闯政事堂,力谏销毁塑像:“不可立神!一旦封圣,民心唯灶是从,社稷威仪何存?且此火无形无根,若他日北燃京城灶台,谁来掌控?”
皇帝沉默良久,终下令:改铸金像为铜锅一口,形制古朴,无纹无饰,底部刻四字——“心诚则燃”。
送还南境,交由百姓自处。
铜锅北运途中,消息早已传开。
小传火率数十孩童迎于驿道旁,人人背负行灶,手持铁锤。
车马至时,他上前一步,取锤高举。
“神灶压人,凡灶养人!”
锤落声起,金像崩裂,熔液倾流。
匠人连夜浇铸,化作三十六片锅铁,分赠各村“共灶会”。
当夜,三十六村同时升火。
锅铁嵌入灶壁,受热微红,竟泛出柔和金光,映得屋内如晨曦初照。
老人说那是“人心返照”,孩子说“锅会发光,是因为它记得怎么被人需要”。
从此,南境无神庙,唯有家家灶台供一碗清水、一撮陈米,说是敬给“未曾谋面却喂饱灵魂的人”。
而在最偏远的山坳里,阿收灰独自蹲在田头。
他拾起了那本被焚毁的《味相录》残烬,灰白粉末里还夹着些许焦脆纸角,依稀可见“菌引”、“脉动”、“回甘”等字。
他不语,将灰烬尽数撒入泥中,翻土深耕。
春雨落下时,泥土湿润黝黑,隐约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甜香。
他望着这片地,久久不动。
风吹过空旷田野,掀动他破旧衣襟。
远处,一株新苗破土而出,叶尖微颤,像是回应某种沉睡已久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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