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庐里的铜漏滴了七百二十次。
萧决的拇指在火种袋的绳结上磨出薄茧,每回数到第三百六十滴,他总要掀开半幅帷帐,看一眼榻上的人。
苏晏清的睫毛沾着晨露似的细汗,苍白的唇瓣抿成一道线,像极了那年雪夜她蹲在御膳房后巷,替他温了半盏姜茶时的模样——那时他因厌食症吐得浑身发抖,她把茶盏塞进他掌心,自己却冻得指尖发紫。
又凉了。他低咒一声,指腹按在火种袋上。
这是用玄镜司密藏的千年火绒织成的袋子,本是用来保存西域进贡的圣焰,此刻却裹着半块碎锅片,贴在苏晏清心口。
可今晨他摸上去,那丝若有若无的青光竟比昨日淡了三分,火绒边缘甚至泛起灰白,像被抽干了生气。
大人。
门帘掀起时带进来一阵风,吹得烛芯跳了跳。
饭知味的青衫下摆沾着草屑,怀里抱着半卷竹简书,眼眶红得像浸了血:《味录》新篇......灯花村昨夜设了无味祭。
萧决的手指在榻沿攥出青白,却没回头:
老妇人们煮了白饭,一粒盐都没放。饭知味的声音发颤,竹简在怀里蹭出沙沙响,她们跪在村口老槐树下,说苏娘子教过无味是百味之母,可没了她,这白饭比黄连还苦。
有个阿婆哭着说,要是苏娘子醒了,想让她尝一口热乎的
榻上突然传来极轻的响动。
萧决猛地转身,只见苏晏清的唇角微微动了动,像在尝什么滋味,右手食指从被角里挣出来,轻轻颤了两颤,仿佛要去够什么。
他喉头一紧,立刻握住那只手,掌心里的温度让他想起三年前她替他熬药时,药罐把手的余温——那时他因味觉障碍不肯进食,她便守着药炉整整七日,说药苦,但熬过这阵,往后吃什么都甜。
她听见了。饭知味抹了把脸,竹简地掉在案上,我来的时候,村头老井里的水都在冒热气,像是......在等她。
萧决低头,看见苏晏清的指尖正轻轻叩着他手背,一下,两下,像在敲摩斯密码。
他突然想起她教他认火候时说的话:大火是急,小火是稳,锅沿跳三跳,便是要起锅了。
备车。他将苏晏清小心裹进狐裘,转身时目光扫过案头梁正典新上的奏疏——民间私设灶祭,淆乱礼制的朱批还未干,去灯花村。
金銮殿的龙涎香裹着冷意漫进来时,梁正典的朝笏正抵在丹墀上。
陛下,清灶吏已携圣旨在南。他的声音像敲在青铜编钟上,传火锅本是苏府旧物,当年苏老御厨便是用这等以食乱礼的手段谋逆。
今日若放任民间自封灶主,明日便要有人借锅问鼎!
龙椅上的皇帝摩挲着玉扳指,目光落在案头八百里加集的塘报上——江南三十六府的灶火图被红笔圈了又圈,每个红点旁都写着二字。梁卿,他抬眼时眸色微沉,朕记得你当年在户部,曾力主推广官定农书。
正是。梁正典的朝服纹章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农有农谱,食有食规。
当年苏老御厨的能乱宫闱,今日苏晏清的便能乱天下。
臣已命清灶吏收缴所有苏氏锅,重立官定味谱,方是......
报——
殿外太监的唱和声惊得檐下铜铃乱响。
一个浑身是泥的驿卒跌跌撞撞跪进来,怀里还揣着半块黑黢黢的锅片:灯花村......清灶吏抗令了!
梁正典的朝笏坠地。
灯花村的老槐树正落着花。
清灶吏的铁锤悬在半空中,锤头离铁锅只有三寸。
锅底结着层黑亮的油垢,仔细看能看出些细碎的菌丝,在晨光里泛着淡青——那是苏晏清教村民养的灶芯菌,说是能让锅越用越香。
这锅,是我男人临死前说别让火灭了时留下的。老妪的手抚过锅沿,指节上的茧子蹭得锅片沙沙响,他走那天,我用这锅给他煮了碗白粥,他说比御膳房的燕窝都甜。
清灶吏的手开始抖。
他奉命南下时,怀里还揣着梁正典亲授的毁锅令,可此刻锤柄上全是汗,滑得几乎握不住。
身后围了一圈村民,有抱着娃娃的妇人,有拄拐的老汉,连最顽劣的小豆子都乖乖缩在阿婆身后,眼睛亮晶晶的。
叔叔。
童声像颗小石子投进心湖。
清灶吏低头,见小豆子举着片锅片,边缘磨得圆润,显然被揣了许多日子,娘说,火要传。
你带一片回家吧,我娘说,这样你夜里加班时,锅里的粥就不会凉了。
他接过锅片,掌心立刻泛起温热。
有什么东西突然涌进脑海——是幼时冬夜,娘坐在灶前煮粥,他蹲在旁边数火星。
灶火映着娘的脸,她舀起一勺粥吹凉,说慢着点,烫,而他总等不及,被烫得直吐舌头,娘就笑着刮他鼻尖:小馋猫。
当啷。
铁锤砸在青石板上,惊起一群麻雀。
清灶吏蹲下身,把锅片贴在脸上,滚烫的温度透过皮肤渗进骨头里。
他突然想起出发前梁正典的话:毁锅要狠,莫被愚民迷惑。可此刻他望着村民眼里的光,突然明白那些被梁大人称为的人,心里都揣着团火——那火不是写在官谱里的,是娘的手,是阿婆的粥,是小豆子递来的锅片上,还带着体温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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