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玉焚帛奠茗,祭完晴雯,正依依不舍要回身,忽听山石之后有人轻笑道:“且请留步。” 他和身边小丫鬟吓了一跳,小丫鬟回头一看,只见一道人影从芙蓉花影里走出来,顿时尖叫:“不好,有鬼!晴雯真来显魂了!” 宝玉忙定睛细看,月光透过花枝洒下来,映出熟悉的身形,竟是林黛玉,满面含笑立在那里,指尖轻捻绢帕,口内说道:“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了。”
宝玉胸口的惊跳渐渐平复,脸颊却腾地红了,挠了挠头笑道:“我想着世上的祭文都蹈了熟滥的旧套,才改个新样,原不过是一时顽意,谁知又被你听见了。有什么不妥的,你只管改削。” 黛玉走上前,裙摆扫过草丛沙沙作响:“原稿在那里?倒要细细一读。长篇大论没听清全章,只听见中间两句‘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意思却好,只是‘红绡帐里’未免熟滥。放着现成真事,为什么不用?” 宝玉眼睛一亮,忙问:“什么现成的真事?” 黛玉唇角微扬,眼神清亮:“咱们如今都用霞影纱糊窗槅,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
宝玉听了,抬脚就往石上跺了一下,笑道:“好极!是极!到底是你想得出、说得出。可知天下古今现成的好景妙事尽多,只是愚人蠢子说不出想不出罢了。但只一件,这一改新妙之极,你居此则可,在我实不敢当。” 说着,又接连说了一二十句 “不敢”,指尖都有些发颤。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古人异姓陌路,尚然同乘肥马、共衣轻裘,敝之而无憾,何况咱们。” 宝玉笑道:“论交之道,不在肥马轻裘,即黄金白璧,亦不当锱铢较量。倒是这唐突闺阁,万万使不得。如今我索性将‘公子’‘女儿’改去,竟算是你诔他的倒妙。况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宁可弃此一篇大文,万不可弃这‘茜纱’新句。竟莫若改作‘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垄中,丫鬟薄命’。如此一改,虽于我无涉,我也惬怀。” 黛玉摇头笑:“他又不是我的丫头,何用作此语?况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我的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还不算迟。” 宝玉忙拉住她的衣袖:“这是何苦又咒他。” 黛玉挑眉:“是你要咒的,并不是我说的。” 宝玉略一思忖,眼中闪过灵光:“我又有了,这一改可妥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
黛玉听了这两句,脸色骤然一白,指尖猛地攥紧绢帕,指节泛白,心中虽翻涌着无限狐疑乱拟,外面却不肯露出半分,反连忙含笑点头,睫毛轻轻颤动:“果然改的好。再不必乱改了,快去干正经事罢。才刚太太打发人叫你明儿一早快过大舅母那边去,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想是明儿那家人来拜允,所以叫你们过去呢。” 宝玉拍手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儿还未必能去呢。” 黛玉轻咳两声,眉头微蹙:“又来了,我劝你把脾气改改罢。一年大二年小,总这么任性可怎么好。” 宝玉见她咳嗽,忙道:“这里风冷,咱们只顾呆站着,快回去罢。” 黛玉点头:“我也家去歇息了,明儿再见。” 说着,便自取路往潇湘馆去。宝玉望着她的背影,想起她无人随伴,忙命小丫头子跟了送回去,自己才闷闷地转回怡红院。刚进门,就见王夫人打发的老嬷嬷在等候,吩咐他明日一早过贾赦那边去,与黛玉之言分毫不差。
原来贾赦已将迎春许给孙家了。这孙家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军官出身,当年是宁荣府的门生,算来也是世交。如今孙家只有孙绍祖一人在京,现袭指挥之职,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应酬权变,年纪未满三十,家资饶富,正在兵部候缺题升。因未有妻室,贾赦见他是世交之孙,人品家当都相称,便青目择为东床娇婿,也回明了贾母。贾母指尖摩挲着椅柄,心中并不十分称意,想来拦阻也恐不听,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况且是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只淡淡说 “知道了” 三字,再不多言。贾政却深恶孙家,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孙家祖上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因此皱眉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宝玉从未见过孙绍祖一面,次日只得过去聊以塞责。
他到了贾赦府中,只听见众人说娶亲的日子甚急,不过今年就要过门,又见邢夫人等回了贾母,要将迎春接出大观园,心中越发扫去兴头,每日痴痴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又听说迎春出嫁要陪四个丫头过去,他跌足自叹:“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洁人了。” 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徘徊瞻顾,只见轩窗寂寞,屏帐空悬,只有几个该班上夜的老妪守着。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都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迥非素常逞妍斗色的模样。宝玉望着这寥落凄惨之景,胸口一阵发堵,情不自禁信口吟成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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