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湿气混着泥土的腥味,钻进陈景明的鼻腔。
他脚下的土地是松软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村庄沉睡的呼吸上。
梁山堂那扇用木板拼凑的门虚掩着,一道微弱的光线从门缝里挣扎出来,将门口的几丛野草照得轮廓分明。
推开门,一股混杂着柴油、尘土和老旧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台被王强视若珍宝的柴油发电机还在角落里“突突”地喘着粗气,声音比昨夜更嘶哑,仿佛一个跑完了长途的老人,随时可能咽下最后一口气。
墙壁上,手电筒投影仪打出的光斑已经黯淡,只剩下一圈模糊的昏黄。
录音机里,那个稚嫩的童声正说到《水浒传》的尾声,带着一丝不舍:“……宋公明衣锦还乡,梦见了那一百零七位兄弟,都来与他作别……”
声音戛然而止,磁带转到了尽头,只剩下“沙沙”的白噪音,像一场大雪无声地落在了这个夏日的清晨。
一切都结束了。
陈景明走到那个用旧收音机改装的控制台前,昨夜嵌进去的半张“玉麒麟卢俊义”卡片,正静静地躺在机壳的缝隙里。
他伸出手指,轻轻地,像怕惊扰一个梦一样,将它抽了出来。
昨夜雷雨交加时,这半张残卡曾被窗外的闪电映得雪亮,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妹妹的影子。
他将卡片贴在胸口,冰凉的硬纸板隔着薄薄的汗衫,传来一丝异样的触感。
他闭上眼,脑海中那条虚幻的、由无数标签汇成的命运长河再次浮现。
从【乡土少年】这个主词条下,那三条支流正缓缓流淌,前所未有地清晰:
【逃不出去的人】、【回不来的人】、【忘不了的人】。
它们像三条没有路标的岔路,通向未知的浓雾深处。
此刻,他尚不知道哪一条路会印上谁的脚印,只觉得掌心里的卡片边缘开始发烫,仿佛握住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份滚烫的、不可言说的契约。
“王八羔子!你给老子滚出来!”
一声夹杂着酒气的暴喝猛地撕裂了村庄的宁静,像一把生锈的斧头砍在陈景明紧绷的神经上。
是王强家的方向!
他心里一沉,把卡片揣进兜里,拔腿就往外跑。
村口王家的院墙外,已经围了几个早起的邻居,对着里面指指点点。
陈景明挤进去,一眼就看到了蹲在墙根下的王强。
他低着头,清晨的阳光在他身上投下短短一截影子,他的脸上,一道新鲜的淤青正从眼角肿到颧骨,嘴角挂着一丝血痕。
院子里,一个赤着上身、浑身酒气的男人正挥舞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工扁担,那是王强的父亲,村里手艺最好的木匠,也是最出名的酒鬼。
他双眼通红,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
“反了你了!翅膀硬了!老子让你去城里跟你叔学手艺,工地都说好了,你跑去跟他们鬼混!”王父的唾沫星子喷得老远,“书!书!书!读那破书有个屁用!心都读野了!你老子我当年也是全县第三!考上了又怎么样?还不是在这穷山沟里刨了一辈子木头!”
扁担“呼”地一声带着风声砸下来,重重地落在了王强的后背上。
“砰!”
那是一声沉闷的、结结实实的肉响。
王强身子猛地一颤,却死死地咬着牙,一声不吭,连躲都没躲。
他只是缓缓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桀骜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火焰,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小兽。
“我不是你!”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王父的心口上。
“你再说一遍!”王父的怒火被彻底点燃。
就在扁担再次扬起时,李娟气喘吁吁地冲了过来,一把拦在王强身前。
“叔!你别打了!打坏了怎么办!”
陈景明也立刻上前,拉住王强的手臂想把他拽起来。
王强却像生了根一样,倔强地蹲在那里,用脏兮兮的袖口胡乱抹了一把嘴角的血。
混乱中,三人趁着王父被邻居拉住的间隙,逃也似的钻进了村边那座早已废弃的磨坊。
磨坊里弥漫着陈年谷物腐败和灰尘的味道,阳光从屋顶的破洞里投下一道道光柱,无数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王强靠着石磨坐下,背对着他们,肩膀微微耸动。
李娟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纸,递到他面前。
那是她日记本上撕下来的一页,上面用娟秀而用力的笔迹,重写了那份被雨水泡烂的誓词。
“我昨晚想了很久,”她声音有些沙哑,“那张纸烂了,但话不能烂。”
纸的最后一句是:“哪怕天塌地陷,三十年后,我们必在麦田重逢。”
她又从书包最里面的夹层里,摸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糖盒,上面印着一对早已模糊的喜鹊登梅图案。
这是她奶奶留下的唯一嫁妆,她一直当宝贝藏着。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日记页折成一个紧实的三角,放进盒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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