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展开了那本厚厚的、封皮上贴着“梁山堂记”的《非课本笔记》。
“今天,我们不念分数,不念名次。”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我们念名字。”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笔记的第一页。
“张二狗,小学四年级,因为家里要盖房,辍学去砖窑厂拉坯,两只手至今都是红的。”
人群中,一个身材瘦小的男生默默点亮了手中的蜡烛。
“李翠花,初二上学期,被家里嫁到邻村,听说去年生了个儿子。”
又一根蜡烛被点亮,火光映着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
“赵铁柱,王虎……”
陈景明一个一个地念着,那些或因贫穷,或因偏见,或因命运的捉弄,而从他们的课堂上永远消失了的名字。
每念出一个,就有一支蜡烛在人群中亮起,像一颗颗被重新点亮的星星。
这些名字,曾是老师口中“可惜了”的叹息,是同学们记忆里模糊的影子,此刻,却前所未有地清晰、沉重。
当念到最后一个名字时,陈景明停顿了许久。
“王强。”
全场瞬间静默。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名字,知道那个曾经的孩子王,如今正在千里之外的工地上,用汗水浇筑着另一座“学校”。
就在这片寂静中,李娟轻轻按下了她怀里那台录音机的播放键。
一阵嘈杂的电流声后,一个粗粝、带着稚气的童音,从喇叭里传了出来,划破夜空:
“俺叫王强!今年十二!俺将来要当个大包工头,盖全中国最高的楼!”
那是几年前,他们在“无钟教室”里录下的梦想。
那幼稚的宣言,此刻听来,竟像一声穿越时空的誓言,带着一股生猛而悲壮的力量,重重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李娟的眼圈又红了,但这次,她没有流泪。
人群的后排,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悄然而至。
是孙主任。
他没有穿那身笔挺的制服,只是一身便装,像一个普通的村民,沉默地站在阴影里。
听到王强的声音时,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蜡烛,用火柴点燃,默默地举着。
火光跳动,映出他刀削般冷硬的面庞上,一丝难以察觉的动容。
刘老师最终还是没能到场。
他托岳父带来一封信,信纸上只有简短的一句话:“我不知道你们将来会不会成功”
仪式进行到一半,蹲在角落里一直没作声的周德海,突然站了起来。
他哆哆嗦嗦地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张被汗水浸得泛黄的、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片。
他走上前,颤抖着展开,那竟是一张被撕碎后又用胶水仔细粘好的信纸——正是当年他一怒之下撕毁的、刘老师为他儿子写的推荐信的残页。
“俺……俺要是早点懂这些……”这个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嗓音哽咽,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悔恨,“俺……俺就不会骂先生,不会逼得他走……俺对不住他,对不住娃……”
说完,他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没有人去劝他。
风吹过槐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声悠长的叹息,回应着这迟到了数年的忏悔。
仪式最后,陈景明从怀里拿出了那个玻璃管做成的“时间胶囊”。
他拧开盖子,小心翼翼地往里面放进了三样新东西:一张李娟那本《新华字典》扉页的复印件,一张王强在工地的照片,还有一张他自己画的、布满无数分叉和箭头的“人生轨迹图”。
他重新将玻璃管埋入槐树遒劲的根系之间,用泥土封好。
然后,他拿出小刀,在当年刻下誓言的旁边,一笔一划,刻下了一行新的字:
“你们不在榜上,但在路上。”
风骤然吹起,吹过远处起伏的麦田,万千麦穗随之摇摆,发出海浪般连绵不绝的声响,如泣如诉。
回家的路上,月光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景明,”李娟轻声问,打破了沉默,“如果……我们考不上怎么办?”
陈景明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那片缀满星辰的夜空。
在他的视野里,那条奔腾的、由无数标签组成的命运长河,在深邃的黑暗中缓缓旋转,最终,所有闪烁的词条都黯淡下去,凝聚成一句无声的答案,烙印在他的心底:
那就让我们成为别人心里的榜。
远处,天际线泛起了一丝微弱的鱼肚白。
第一缕晨光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金色的光芒精准地投射在空无一人的镇中学校舍上。
光线恰好落在那扇曾经属于“无钟教室”的窗户,干净的玻璃上,竟一瞬间映出了三个孩童的模糊剪影,他们并肩站着,眺望远方,久久不散。
明天,将是决定他们所有人命运的时刻。
而在此之前,还有最后一道关卡,正悄无声息地横亘在黎明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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