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11月的北京,许愿裹紧了身上的棉袄,站在略显空旷的北京站月台上,呼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短暂的白雾。他身边,林小曼穿着一件崭新的、挺括的深灰色呢子大衣,围着条大红色的羊毛围巾,衬得她脸颊愈发白皙。脚边放着一只半旧的棕色人造革旅行箱,上面贴着几张崭新的行李标签,目的地清晰地印着:上海。
“这次去多久?”许愿的声音被站台嘈杂的人声和远处机车的汽笛声冲淡了些许。
“团里说,上海演完,可能还要去一趟广州。”林小曼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眼神里有忙碌带来的疲惫,也有面对新舞台的兴奋,“广州那边有个重要的文化交流节,点名要我们团带新排的《丝路花雨》选段去。顺利的话…也得小半个月。”
从北京到上海,再到广州。地图上遥远的距离,在这个通讯和交通都远不发达的年代,意味着实实在在的分离。
几天前,她从北京歌舞团调入中国东方歌舞团,事业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新单位规格更高,承担的文化交流任务更重,舞台更大,随之而来的,就是频繁的排练、审查和天南地北的演出。
“照顾好自己。”许愿把手里拎着的一个网兜递给她,里面装着几个洗好的苹果和两包桃酥,“车上吃。到了记得写信,或者…找地方打个电话回来。”他知道长途电话在这个年代有多麻烦,需要转接,需要等待,常常是说了没几句就匆匆挂断。
“嗯,我知道。”林小曼接过网兜,指尖碰到许愿冰凉的手背,微微一顿。她抬眼看着他,欲言又止。新婚燕尔的甜蜜尚未完全沉淀,生活的节奏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忙碌切割得支离破碎。
“呜——!”刺耳的汽笛声再次拉响,绿色的长龙缓缓驶入站台,车厢门哐当哐当地打开,人流开始涌动。
“车来了!”林小曼提起箱子,语速加快,“你在家也记得按时吃饭,别一写起来就忘了时辰。晚上炉子封好,别着凉……”她像所有即将远行的妻子一样,絮絮叨叨地叮嘱着。
“放心吧。”许愿接过她的箱子,帮她挤上拥挤的车厢。硬座车厢里早已人满为患,行李架上塞得满满当当,过道上也站满了人,弥漫着烟味、汗味和方便食品混合的复杂气味。许愿艰难地帮她把箱子塞到座位底下,又嘱咐邻座看起来面善的大姐帮忙照看一下。
“快下去吧,车要开了!”林小曼站在座位旁,隔着车窗玻璃对他喊。
许愿跳下月台。隔着厚厚的、布满灰尘和划痕的车窗玻璃,他看到林小曼的脸,她努力地笑着,对他挥着手。他也抬起手挥了挥。汽笛长鸣,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巨大的“哐当”声,列车开始缓缓移动,越来越快。林小曼的脸庞在车窗后迅速变小、模糊,最终消失在长长的绿色车厢尽头,只留下空荡荡的铁轨和站台上弥漫的煤烟气味。
许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站台上的工作人员开始清场,才转身随着稀疏的人流走出车站。深秋的寒风扑面而来,带着一种空旷的凉意。他紧了紧棉袄的领口,独自一人坐上回南锣鼓巷的公共汽车。车厢里人不多,晃晃悠悠,车窗外的街景灰扑扑的,行人裹着厚厚的冬装,行色匆匆。
推开四合院的朱漆大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书籍和木头清冷的味道扑面而来,却比往日更显空旷和寂静。院子里,那辆天蓝色的永久26型女士自行车孤零零地支在海棠树下,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他脱下棉袄挂好,坐到书案前。拿起钢笔,吸饱墨水,目光落在稿纸上未写完的段落:
朱重八同志,哦不,现在该叫朱元璋了,终于坐上了他梦寐以求的龙椅。可这龙椅,真不是那么好坐的。北边有虎视眈眈的蒙古人(现在叫北元了),南边有还没完全搞定的陈友谅余部,朝堂上呢,淮西的老兄弟们和浙东的读书人正互相瞅着不顺眼,天天吵吵嚷嚷……
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却迟迟落不下去。窗外风声呜咽,吹得窗棂微微作响。屋子里太安静了,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以往这个时候,林小曼多半在家。她会在西厢房练功,压腿时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微的抽气;或者听收音机,调到音乐台,跟着哼唱几句;再不济,就是在厨房里鼓捣点吃的,锅碗瓢盆叮当作响。这些细微的声响,构成了许愿写作时最安心的背景音。
而现在,只有一片寂静。这寂静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下来,让人有些喘不过气。他试图集中精神,想象朱元璋坐在奉天殿上焦头烂额的模样,可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南方。小曼现在到哪了?火车过了天津?车上那么挤,她坐得舒服吗?带的干粮够不够?上海那边天气如何?听说南方湿冷,她带的衣服够不够暖?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许愿的生活被严格地切割成几个部分:写作,吃饭,睡觉,等待。
写作成了他抵御孤独和思念最有力的武器。他强迫自己沉浸到明朝的历史烟云中,在故纸堆里挖掘那些尘封的细节,用幽默的笔触化解历史的沉重。他写朱元璋的猜忌与勤勉,写朱棣的雄才大略与冷酷,写于谦的力挽狂澜,写海瑞的耿直迂阔……笔下的世界越热闹,现实的屋子就显得越冷清。他常常写到深夜,直到炉火将熄,手脚冰凉,才惊觉时间的流逝。书案上的稿纸越堆越厚,《明朝那些事儿》的章节一篇篇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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