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十一月的早晨,霜已经落了三层。
清漓醒得很早——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怎么睡。
怀孕八个月的身子像揣着两个沉甸甸的石磨,无论怎么躺都不舒服。腰酸得厉害,翻身需要宫女搀扶,腿还时不时抽筋。
太医开的安胎药一碗接一碗地喝,但夜里依然会被胎动惊醒。
今早天没亮,孩子就开始踢打,左边一脚右边一拳,像是在她肚子里演练什么战术。
清漓无奈地抚着高隆的腹部,轻声说:“别闹了……娘今天有正事要办。”
孩子像是听懂了,动作缓了些。
王宴之端着温水进来时,看见她已经靠坐在床头,脸色苍白但眼神清明,就知道她又没睡好。
“再躺会儿吧。”他在床边坐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早朝可以推迟。”
“推迟不了。”清漓就着他的手喝了口水,“南洋的急报,昨夜就到了。黎川说密级最高,必须今早议。”
王宴之的手顿了顿。
南洋……司徒清羽。
“什么内容?”他问。
清漓没直接回答,只是说:“把岑子瑜、罗镇岳叫来。还有……让礼部通知荷兰使节,辰时三刻,朕在养心殿见他。”
辰时三刻见外使,这是极不寻常的安排。通常外使觐见都在午后的正式场合,且需要繁琐的礼仪准备。
王宴之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点头,起身去安排。走到门口时回头:“要我陪你见吗?”
“要。”清漓看着他,“带上你收到的那些……葡萄牙来的东西。”
辰时正,养心殿东暖阁。
清漓坐在特意加厚的软榻上,背后垫着好几个靠枕。她穿着宽大的明黄色常服,但仍掩不住孕肚的轮廓。岑子瑜和兵部尚书罗镇岳分坐两侧,王宴之则站在她斜后方,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袋。
殿内烧着地龙,很暖和,但气氛却有些凝滞。
“陛下,”岑子瑜先开口,手里习惯性地摸着小算盘,“南洋急报中说,荷兰可能已出动主力舰队。若真如此,我们是否需要调整预算?一艘‘海鹰号’月耗……”
“钱的事待会儿再说。”清漓打断他,看向罗镇岳,“罗尚书,兵部评估如何?”
老将军坐得笔直:“陛下,若荷兰真派战列舰来,归义港守不住。‘海鹰号’虽强,但独木难支。臣建议,立即调广州水师主力南下增援,同时命令福建水师戒备台湾海域,防止荷兰人声东击西。”
“广州水师南下,南洋商路的安全谁负责?”岑子瑜立刻问。
“命广东总兵加强沿岸巡逻……”
“那又要增加军费开支……”
两人眼看要争起来,清漓抬手制止:“增援要派,但不能大张旗鼓。传旨给广州水师提督:抽调精锐舰船五艘,以‘例行巡航’名义南下,低调增援归义港。另外——”
她顿了顿:“给司徒清羽密旨:若事不可为,可放弃归义港,保全有生力量撤退。”
这话说得很轻,但殿里几人都心头一震。
放弃归义港?那是大齐在南洋的第一个据点,是三百多名华工和工匠的家,是司徒清羽花了无数心血建起来的……
“陛下,”王宴之轻声提醒,“荷兰使节到了。”
清漓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传。”
荷兰东印度公司驻大齐特使,科内利斯·范·霍伦,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瘦高男子,金发已经泛白,蓝眼睛深陷,鼻梁上架着一副水晶眼镜。
他穿着深蓝色的呢绒礼服,胸前挂着东印度公司的徽章,举止得体,完全符合一个资深外交官的形象。
行礼,赐座,上茶——一切按礼部制定的简化流程进行。
“尊敬的皇帝陛下,”范·霍伦用流利的汉语开口,声音温和,“不知陛下紧急召见,有何吩咐?”
清漓没有绕弯子:“特使先生,朕收到报告,贵国东印度公司的船只和技术人员,出现在西班牙控制的恶魔岛上,协助其建造军事工事。对此,贵国作何解释?”
范·霍伦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竟有此事?陛下,这一定是误会。荷兰东印度公司一向遵守与贵国的友好协议,我们所有的贸易和航行都公开透明。您所说的恶魔岛……我从未听闻。”
“从未听闻?”清漓盯着他,“那为何朕的侦察人员在岛上看到了荷兰风格的建筑、荷兰技术的观测塔,甚至听到了荷兰制式的枪声?”
“陛下,”范·霍伦欠了欠身,“远东海域广阔,难免有一些不受公司控制的私掠船或独立商人。他们或许打着荷兰的旗号行事,但绝非公司的正式行为。我以个人名誉担保,东印度公司绝不会与西班牙人合作——众所周知,我国与西班牙是百年世仇。”
他说得诚恳,眼神坦荡。
如果是普通的外交场合,这套说辞或许能蒙混过关。
但今天不行。
清漓看向王宴之。
王宴之走上前,从牛皮纸袋中取出几封信件的抄本,递给范·霍伦:“特使先生,这是葡萄牙驻果阿总督府提供的信件副本。第一封,今年六月,巴达维亚东印度公司总部致信马尼拉总督府,提议‘在特定领域进行技术交流’;第二封,八月,马尼拉回信,同意‘在第三方地点建立联合实验站’;第三封,九月,贵公司船舶调度记录显示,‘技术支援船阿姆斯特丹号’载着十二名技师和特种钢材,从巴达维亚出发,目的地——恶魔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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