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离是第二天早上来的。
这个老工匠看起来又苍老了许多,眼窝深陷,双手的关节因为连日劳作而红肿变形。他身后跟着两个徒弟,抬着一个木箱,箱盖开着,里面是十几件损毁严重的武器零件——断裂的弩臂、变形的齿轮、崩口的凿城箭。
“主公,”姜离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这些东西……修不了。”
陆炎靠在榻上,目光扫过那些零件。每一件他都认识,有些甚至是他亲自参与设计的。那根断裂的弩臂来自一架“惊蛰弩”,上面还有他题写的铭文——“破军”。那是第一批惊蛰弩中的佼佼者,在寿春围城时,曾一箭射穿三辆冲车。
现在它断了。
不是被敌人破坏的,是在连续高强度使用后,材料疲劳导致的断裂。
“能再造吗?”陆炎问。
姜离摇头:“造不了了。木料需要阴干至少半年,铁料需要反复锻打,齿轮需要精磨……这些都需要时间,需要原料。而我们现在,什么都没有。”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最要命的是,会造这些东西的人,越来越少了。老张上个月病死了,老王在守城中战死了,小李……投降了,跟着曹军走了。现在工坊里还能完整做出一架惊蛰弩的,不超过五个人。”
陆炎闭上眼睛。
他想起三年前,自己刚在龙鳞城站稳脚跟时,雄心勃勃地要打造一支“技术领先”的军队。他画图纸,建工坊,招揽工匠,把前世那些零碎的知识——杠杆原理、齿轮传动、火药配方——一点点变成现实。
那时候他多得意啊。
看着棱堡拔地而起,看着投石机抛出的石弹比别人的远一倍,看着曹军在他的新式武器面前溃不成军。
他以为找到了在这个乱世立足的根本:技术优势。
只要技术领先,就能以少胜多,就能打破常规,就能改变历史。
他错了。
技术需要时间,需要原料,需要传承。
而战争,尤其是围城战,最缺的就是时间。
技术会被仿制,会被破解,会被针对。
曹操已经在堆更高的土山,造更大的霹雳车。周瑜的水军学会了防备水鬼队的袭击,在船底加装了铁网。
技术带来的优势,是暂时的。
而技术带来的依赖,是致命的。
“主公,”姜离见陆炎不说话,小心翼翼地说,“其实……有些老法子,也许比新法子好用。”
“什么老法子?”
“比如守城用的‘狼牙拍’,就是大木板上钉满铁钉,用绳索吊在城头,敌人爬上来时放下,一拍就是一片。”姜离说,“虽然简单,但有效。而且材料易得,制作简单,一个普通木匠一天能做三个。”
“比如‘夜叉檑’,就是在滚木上钉满刀刃,从城头推下,能连续杀伤好几排敌人。”
“比如‘金汁’,虽然……虽然不光彩,但守城时最有用。”
姜离说着,声音渐渐有了底气:“这些法子,老祖宗用了上千年,能传下来,就说明有用。而我们的那些新玩意儿……好看是好看了,厉害了是厉害了,但太娇贵,一坏就废。”
陆炎睁开眼睛,看着这个老工匠。
姜离说的是实话。
他这三年,太沉迷于“创新”,太想证明自己来自一个更先进的时代,太想用技术碾压这个时代的对手。
结果呢?
结果是他造出了一堆精密的、高效的、但也脆弱的武器。这些武器在顺风仗里所向披靡,但在逆境中,在资源匮乏时,就成了累赘。
就像他现在这个人一样。
逍遥津一战成名,天下皆知陆文龙勇武盖世。但一场重伤,就让这个“勇武盖世”成了笑话。
技术也一样。
一场围城,就让所有的技术优势化为乌有。
“姜老,”陆炎缓缓说,“从今天起,工坊停止制造新式武器。全部转产那些……老法子。”
姜离愣了一下:“主公,这……”
“照做。”陆炎很坚决,“我们需要的是能立刻用、坏了能立刻修、原料随处可得的东西。不需要那些花里胡哨的。”
“诺。”姜离深深一揖,带着徒弟退下了。
房间里又只剩下陆炎一个人。
他看着那些损毁的零件,看了很久,然后叫来亲卫。
“把这些……送到城墙上,给将士们看。”
“主公?”亲卫不解。
“让他们看看,”陆炎说,“他们依赖的这些神兵利器,现在是什么样子。让他们知道,接下来,他们要依靠的,不再是这些铁疙瘩,是他们自己的手,自己的刀,还有……身后这座城。”
亲卫明白了,抬起箱子离开。
陆炎重新躺下,但思绪已经飘得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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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肃来的时候,陆炎正在看一份旧的文书。
那是三年前,他刚占龙鳞城时,鲁肃写的一份《治城十策》。当时他只看了一眼,就扔在一边,说“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不如多造几架投石机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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