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世积公文末尾那行蝇头小字的附注,像一柄淬了三九寒潭冰的惊雷,轰然劈在王瑶耳畔——不是模糊的闷响,是裂帛般的锐响,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连耳后颈侧的汗毛都根根立起。更在她心湖深处掀起翻江倒海的巨浪,那浪头裹着冰碴,撞得她五脏六腑都发紧。“洛阳王氏旁支”“任职前隋及王世充伪郑”“身份敏感”“朝中物议”……每一个字都如寒锋利刃,精准刺中她刻意掩埋了数年的恐惧与秘密。那麻纸公文本是轻如鸿毛,此刻却似坠了千斤铁石,捏在指尖,能清晰摸到纸纹的粗糙,连带着墨字的浓黑都像要渗进皮肤里,让她指节泛白,指尖不受控地微微颤抖,连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凉意,吸进的空气像冰针,扎得喉咙发紧。
文书房里墨香袅袅,是松烟墨混着楮皮纸的清苦,笔砚相磨的“沙沙”细碎声响,衬得周遭愈发死寂。窗外的蝉鸣本是聒噪的,此刻却像是被这股凝滞的气息掐断了,只剩偶尔一两声,轻飘飘的,落进这死寂里,更显突兀。阳光透过窗棂斜斜照进来,在账册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她垂着眼,死死盯着那行字,墨字在视线里晃成一团黑,只觉眼前阵阵发黑——自逃出洛阳那座炼狱,她便以“关中王氏旁支孤女”的身份依附表哥王临,谎称家族因王世充迫害满门倾覆,唯有自己侥幸脱生。数年来,她以极致的勤勉和精准到分毫的处事能力,将总管府的账目、物资打理得滴水不漏:粮草的损耗精确到合,军械的发放核对到件,连驿站的驿马草料,都要一笔笔核清。她只求用实绩换一份安稳,换王临的全然信任,让自己能在这乱世里,有一块遮风挡雨的方寸之地。可她万万没想到,远在黎阳的徐世积,竟能将她的根底扒得如此干净,甚至敢在公文中直言警示!
这警示背后藏着什么?是徐世积私自查探,派了暗线摸透了她的过往?还是天策府早已将目光锁定了她,借着徐世积的手递来信号?郑虔近日频频借故查核账目、打探人事,今日还特意绕到文书房,看似无意地问起她的籍贯,是否也与此事有关?这封公文,是老谋深算的徐世积念及旧情的善意提点,还是替朝廷递来的敲打,甚至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试探——试探王临对“伪郑余孽”的态度,试探总管府的底线?
巨大的恐慌如冰冷的潮水,瞬间将王瑶裹挟。那潮水裹着洛阳城破时的火光、父兄被斩时的血光,呛得她几乎窒息。她第一个念头,是拔腿冲到王临的议事堂,将所有秘密和盘托出,攥住他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像抓住浮木一般,祈求他的庇护。但理智仅存的一丝清明死死拽住了她:不行!绝不能慌!大战在即,漳水南岸的战鼓已隐隐可闻,王临正被刘黑闼的兵锋压得喘不过气,此刻坦白,若他心生半分疑虑,她不仅会失去这安身立命之所,更会连累他——他刚从朝廷争来的“自治”权柄,本就被朝中诸人虎视眈眈,一个“包庇伪郑余孽”的罪名,足以让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在朝堂的唾沫星子里化为泡影。
她深吸数口冰冷的空气,那空气里还混着文书房外庭院的草木气,强迫狂跳的心脏平复下来。指尖划过公文的麻纸纹路,粗糙的触感让她稍稍定神,然后将纸张仔仔细细折成方寸大小,折痕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棱角分明,才塞进袖中最隐秘的夹层,贴着肌肤,能感受到纸张的凉。再抬眼时,脸上已敛去所有慌乱,只余下惯常的沉静,甚至抬手拭了拭额角——仿佛真的只是被暑气熏得不适。她提起狼毫,将手头的物资核销账册一笔笔核对完毕,墨汁落在纸上,字迹依旧工整如印,连之前因手抖洇出的一点墨痕,都被她巧妙补成了一个小小的注脚,直到日影西斜,金红的光漫过窗棂,落在账册的最后一页,才以“偶感风寒,需回房静养”为由,躬身告退。
回到独居的小院,她反手扣紧房门,门闩落锁的“咔嗒”声,清脆又决绝,成了压垮她伪装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下去,门板的凉意透过襦裙渗进来,贴在脊背上,像一块冰。泪水终于冲破眼眶,无声地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咸涩的滋味漫进嘴角。指尖探入贴身的锦囊中,摸出那枚温润的玉佩——是羊脂玉的质地,触手生温,哪怕在这样的慌乱里,也能熨帖掌心。上面刻着的古体“王”字徽记,纹路深陷,是洛阳王氏嫡系的信物,指尖划过那凹凸的刻痕,像划过家族的荣光与劫难。她的家族,从不是什么“关中旁支”,而是与王世充同出一脉、在前隋官至光禄大夫、在伪郑权掌洛水漕运的显赫世家!王世充为收拢兵权与财权,以“通唐”的罪名清洗异己时,她的父兄因不愿交出掌控的洛水漕运和私兵——那支护了王氏三代的私兵,一夜之间满门抄斩。她是被忠仆用麻袋裹着,拼死送出洛阳城的,彼时城门外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喊杀声、马蹄声,至今还在她的噩梦里回响。这份身世,比她对王临所言的,要沉重百倍,也敏感百倍。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