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并非简单的黑暗,而是如同浸透了陈年浓墨,又被反复浆洗了无数次的厚重绸缎,不仅严密地遮蔽了星月最后一点辉光,更带着一股沉甸甸、湿漉漉的寒意,覆盖在山寨的每一片屋瓦、每一寸土地上。白日里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与随之而来的窃窃私语,并未随着那轮勉强穿透云层、显得有气无力的夕阳一同西沉。它们像泼洒在地上、尚未干涸的污血,在黑暗中无声地蔓延、发酵,蒸腾起一股无形却足以侵入骨髓的压抑。
主院内,姬凰的居所门窗紧闭,试图将那外界的压抑与窥探的目光隔绝。然而,心灵的壁垒一旦被“业力”这柄重锤砸出裂缝,又岂是凡木与纸窗能够封堵?
她盘膝坐在榻上,五心向天,姿容依旧端庄,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她试图依照《九天鸣凤诀》的根本法门,观想自身为一座琉璃宝塔,内外明澈,无瑕无垢,不染尘埃。
可甫一闭眼,白日的场景便如附骨之蛆,带着血腥的温度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萧烈那双沉痛却毫无回避的眼眸,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要将她一同拖入那无尽愧疚的深渊;林枫那嘶哑泣血的控诉,每一个字都化作了带着倒钩的淬毒箭矢,牢牢钉在她的心窍上,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撕裂般的回响;更有那三百二十七名素未谋面、却在她的灵识感知中不断哀嚎倒下的俘虏,他们的身影在密集的箭雨中扭曲、消散,最终化作漫天倾盆的血雨,将她试图构建的琉璃宝塔淋得污秽不堪、摇摇欲坠……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她强行默念《金刚经》偈语,试图以佛法智慧斩断这心魔幻象。可那血雨腥风之相,为何如此真实,如此沉重?那三百多人的怨念,那林枫兄妹的悲愤,难道也是“虚妄”吗?她所追求的净土,难道可以建立在无视他人痛苦的基础之上?《地藏经》云:“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可萧烈所造之业,亦是众生之一。我若度他,何人度那三百冤魂?我若慈悲于他,对林枫兄妹岂非最残忍的不公?这“慈悲”与“公正”的天平,究竟该如何持稳?
噗——!
心念纷杂,灵台失守。一口殷红的鲜血猛地从她口中喷出,如同雪白宣纸上骤然绽开的红梅,凄艳、刺目,带着灼热的温度,染红了身前素雅的衣襟。体内原本温顺流转的九天鸣凤灵元,此刻不再是潺潺溪流,反而成了无数匹脱缰的野马,在她纤细而坚韧的经脉中横冲直撞,带来寸寸撕裂般的剧痛。她苦心维持的平静表象,在“屠夫夫君”这残酷真相的冲击下,已然出现了无法忽视的裂痕,甚至连累到了她修行的根本。
“娘亲……”睡在一旁小榻上的宁儿似乎被那细微却惊心的吐血声惊动,发出不安的梦呓,小小的眉头紧紧蹙起,仿佛也感受到了母亲的痛苦。
姬凰心中大恸,连忙用袖口胡乱擦拭嘴角,强压下喉间不断上涌的腥甜,用微颤不止的手轻轻拍抚宁儿的后背,哼唱着不成调的安眠曲,直到孩子紧蹙的眉头缓缓松开,再次沉沉睡去。望着宁儿纯净无邪、仿佛能涤荡一切污秽的睡颜,再感受着自己体内一片混乱、几近失控的灵元,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与恐慌攫住了她。这业火,烧的不仅是萧烈的过往,更在疯狂地灼烤着她的现在,甚至可能吞噬她努力为宁儿营造的、那个本该澄澈明亮的未来。
与此同时,山寨西北角,那片专门划出、供往来商队临时歇脚的简陋棚区。 白日里的风波早已成了这里唯一且禁忌的谈资,到了夜里,这谈论便更多了几分鬼祟与在传递中不断放大的恐惧。
一个黑影,如同真正融入了阴影本体的鬼魅,悄无声息地蛰伏在棚区边缘一堆散发着霉味的草料后面。他气息内敛到极致,心跳缓慢得近乎停滞,连夜间出来觅食、嗅觉灵敏的田鼠从他脚边窜过,都未曾察觉这团“阴影”竟是一个活物。他是影七,“影煞”组织中最擅长潜行与侦查的探子之一。
“影煞”,一个由当年被萧烈率领的“赤焰军”在铁血征途中或击溃、或屠戮的各方势力(其中固然有罪有应得者,却也混杂了无数被殃及池鱼的无辜者)的残部后代,怀着彻骨世代相传的仇恨,凝聚而成的隐秘组织。他们像一群继承了祖辈怨毒的鬣狗,潜伏在帝国光鲜亮丽的阴影夹缝中,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找到隐姓埋名的萧烈,让他血债血偿,让他身败名裂,让他尝尽他们祖辈与自己曾经经历过的所有痛苦与绝望。
林枫兄妹的出现,以及他们如同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巨石所激起的千层浪,无疑让这群饥渴已久的鬣狗嗅到了最佳的攻击时机。影七的任务,就是确认这里是否是目标所在,并评估这“湖水”的动荡程度,寻找最薄弱的堤防处。
他竖起的耳朵,精准地捕捉着棚区内那几个零散行商压低声音、却又忍不住添油加醋的议论,如同在欣赏一曲预示着混乱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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