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斥卤巷的喧嚣也终于渐渐平息。
最后一批米粮分发完毕,张大力领着一众汉子,对着顾家车队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顾长安带来的家丁也已安排妥当,两人负责为狗子娘煎药,另外四人则留在此地,协助张大力统计需要修缮的房屋与孤寡老弱的人数,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探望完巷子里最后几户卧病在床的人家,顾家的马车才在百姓们复杂而又充满敬意的目光中,缓缓驶离。
车轮滚滚,驶离了泥泞,重新踏上坚实的官道。
车厢内,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幔,洒下一片温暖的橘红色光辉。
“今日之事,出手助人是善举,可重建祠堂,终究是……与官府的规矩相悖。”
顾谦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看着儿子,眼神里有欣慰,但更多的是一丝深藏的忧虑。
“《礼记》有云,君子不近刑,亦不履险。长安,你可知爹为何忧心?”
顾长安为父亲斟上一杯茶,语气平静。
“爹是担心我行事过于张扬,会为家族招来祸端。”
李若曦安静地坐在一旁,认真地听着。
白日里的所见所闻,于承龙的故事,以及此刻先生与伯父的交谈,对她而言,都是书本上学不到的学问。
“你明白便好。”
顾谦接过茶杯,叹了口气。
“自古以来,便有君子不救之说。并非是君子冷漠,而是因为许多危难,其背后盘根节错,牵一发而动全身。贸然伸手,非但救不了人,反而会将自己一并拖入深渊。
今日斥卤巷之事,你救的是一时之急,可重建祠堂,动的却是整个江南官场的脸面。”
顾长安闻言,却笑了。
“爹,您说的君子不救,我懂。可书上还有另一句话,叫圣人当仁不让。”
顾长安顿了顿,目光扫过车窗外连绵的田野与远方村镇的轮廓。
“斥卤巷的百姓,敬的不是一块牌位,也不是一座祠堂。他们敬的,是于承龙前辈心中那股当仁不让的劲儿。这股劲儿,十七年前被人强行按了下去,如今,我只是想把它重新扶起来罢了。”
“长安并非君子,更不是什么圣人。”
顾长安转回头,看着父亲,脸上露出有些自嘲的笑意。
“我只是觉得,那祠堂被人砸了,心里不痛快。那姓王的鱼肉乡里,我看着不痛快。那陈知府想拿捏我们顾家,我同样不痛快。”
“既不痛快,那便一一扫平了。如此,方能念头通达。”
“念头通达……”
顾谦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他看着儿子脸上那份不似少年的从容与淡然,心中百感交集。
他想起了儿子自幼便展现出的惊人早慧,也想起了这些年,他为了家族安危,刻意藏起的锋芒。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顾谦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眼神里最后那丝担忧,终于化为了释然与欣慰。
“看来,是爹多虑了。你心中,早有丘壑。”
一直安静聆听的李若曦,此刻终于鼓起勇气,轻声开口。
她看着顾长安,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着夕阳的光。
“先生今日教我:书本告诉我们什么是对的,但现实会告诉我们,
人心会怎么做。于承龙前辈的故事告诉我,何为一枝一叶总关情。而先生刚才的话,又让若曦明白了……”
少女的声音顿了顿,又想了想才道。
“明白了,真正的仁,不是挂在嘴边的道理,而是……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坚守,是扫平心中不平事的……念头通达。”
她每说一句,眼中的光便亮一分。
顾长安看着她这副一点就透的聪慧模样,心中莫名有些欣慰,唇角勾起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车厢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方临安城的轮廓雄伟壮丽,宛如一头匍匐在大地上的巨兽。
马车行在官道上,略有些颠簸。
李若曦忙碌了一整天,心神又经历了数次起伏,此刻终于感到一阵倦意袭来。
眼皮子也越来越沉,脑袋一点一点的,最终,身子一歪,轻轻地靠在了顾长安的肩膀上,沉沉睡去。
少女的呼吸均匀而绵长,温热的气息拂过顾长安的脖颈,带来一丝微痒。
顾长安的身子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少女靠得更舒服一些,脸上露出一抹无奈而又宠溺的笑容。
顾谦和叶婉君相视一笑,彼此的眼中,都满是温柔。
叶婉君更是悄悄对丈夫比了个口型:“般配!”
而不知何时,早已玩累了的顾安年,也蜷缩着身子,趴在顾长安的腿上,睡得正香,嘴角还挂着一丝晶莹的口水。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透过车窗,将这温馨的一幕,定格成了一幅画。
车厢内安静下来,只剩下平稳的车轮声。
顾长安感受着肩膀与腿上传来的重量,心中的喧嚣也随之沉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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