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的晨曦,来得比前两日更加艰难。天光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厚重的灰布蒙住了,吝啬地只透出些青惨惨、死气沉沉的光晕,非但没能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让窝棚内的湿冷与晦暗,变得更加令人窒息。空气中那股混合了淤泥、腐烂植物、霉味和人体陈年污垢的气息,经过一夜的发酵,变得越发浓烈刺鼻,几乎要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口鼻之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黏腻的、令人作呕的阻塞感。
夏刈的体温,在后半夜又升高了一些。不是那种灼人的、来势汹汹的高热,而是一种持续的、缓慢的、如同文火炖煮般的低烧。额头上、脖颈间,总是浮着一层细密冰凉的虚汗,手脚却一阵阵发冷。左肩的伤处,在低烧的烘烤下,那种沉重的钝痛似乎被放大了,变成了更加清晰、也更加折磨人的、如同无数蚂蚁啃噬般的麻痒与刺痛。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伤口周围的皮肉,正在以一种不祥的速度,微微地、一跳一跳地肿胀着,绷紧了外面粗糙的布条。
这不是好兆头。伤口很可能出现了低度的、缓慢的感染。老关头婆子那些简陋的、甚至可能带着污秽的草药和包扎,以及这污浊恶劣的环境,正在一点点地,侵蚀着他本就脆弱的生机。他需要真正的、有效的金疮药,需要干净的环境,更需要充足的营养来对抗感染和失血带来的虚弱。而这三样,这里一样都无法提供。
时间的流逝,第一次让他感到了如此清晰、如此迫在眉睫的死亡威胁。韩青给的十天期限,仿佛一下子缩短了大半。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老关头婆子依旧在天光微亮时起身,重复着前一日近乎刻板的动作:生火,煮那一小把夹杂着砂石的糙米粥,沉默地分配食物,然后,拿着她的小篮子和锈铲,再次佝偻着背,没入了外面雾气弥漫、寒风刺骨的芦苇荡中。这一次,她离开前甚至没有再看他们一眼,仿佛他们只是两件暂时寄放在此、很快就会腐烂消失的破烂。
“不能再等了。”夏刈在老妇人脚步声彻底消失后,立刻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挣扎着,用手肘支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但仅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呼吸急促,左肩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额上的虚汗瞬间变成了豆大的汗珠滚落。
“你别动!”安陵容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按住他,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去!我去找草药!你告诉我,水蓼和菖蒲长什么样子?我去采!”
“不……不行。”夏刈喘息着,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目光却异常坚定地看着她,“你……一个人去芦苇荡,太危险。而且,光有草药……不够。我们需要……更多的东西。”
“那怎么办?”安陵容急得手足无措。
夏刈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对抗着眩晕和剧痛,脑中飞速思考。片刻,他重新睁开眼,目光落在安陵容脸上,眼神里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冷静。
“你……扶我起来。我们……出去看看。”
“出去?!”安陵容惊得几乎要跳起来,“你的伤……而且,老阿婆说……”
“顾不了那么多了。”夏刈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我们必须知道,这附近……到底是什么样子。必须找到……那个‘王瘸子’。必须……尽快弄到能用的药,和……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他的话,如同冰冷的铁锤,敲碎了安陵容最后一丝侥幸。她知道,他说得对。坐在这里,等待他们的,只有伤口恶化、饥饿、以及被老妇人扫地出门(甚至更糟)的结局。出去,是冒险,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她不再犹豫,用力点了点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夏刈,让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坐起身,又扶着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夏刈的身体,沉重得超乎想象,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她瘦弱的肩膀上。他的左臂无力地垂着,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惨白得没有一丝人色,嘴唇因为痛苦和用力而紧紧抿着,咬出了一道深深的白印。但他站住了,尽管双腿在微微颤抖。
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左肩的伤口随着身体的移动,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几乎要让他再次晕厥。但他咬着牙,用那只完好的右手,紧紧抓着安陵容的肩膀,强迫自己迈开脚步。
两人互相搀扶着,如同两个在暴风雨中随时会散架的稻草人,艰难地、一步一挪地,挪到了窝棚门口。安陵容用颤抖的手,掀开了那扇用破草席充当的门帘。
一股比窝棚内更加凛冽、却也更加“新鲜”的、带着浓郁水腥气和腐烂植物气息的寒风,瞬间扑面而来,呛得两人都咳嗽起来。眼前,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枯黄中夹杂着灰败的、高达丈余的、密密麻麻的芦苇荡。芦苇杆在寒风中剧烈地摇晃着,发出如同海潮般连绵不绝的、令人心悸的“沙沙”声。脚下,是湿滑、泥泞、布满了腐烂芦苇叶和不知名黑色淤泥的、几乎无法下脚的“路”。视线被茂密的芦苇完全遮挡,只能看到头顶一线狭窄的、铅灰色的天空,和前方几步之内、被踩踏出来的、模糊不清的、泥泞的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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