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那台老式笔记本电脑开着,ThinkPad T系列,至少五年前的型号了。屏幕有点暗,亮度调到了最低,大概是为了省电——这地方供电不稳定,时不时就跳闸,有一次甚至停了两天电,全靠发电机撑着。但不影响播放。此刻屏幕上正播放着郭德纲和于谦的相声合集,是《艺高人胆小》那一段。画质一般,有点泛黄,像是被时间浸泡过,背景是德云社的舞台,红布幔子,木头桌子,两个穿着大褂的身影,一个胖一个瘦,一个逗一个捧。扬声器质量堪忧,声音带着点电流的杂音,“滋啦滋啦”的,却更添了几分市井气息,像是从老旧收音机里传出来的,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仿佛他们不是在2023年的边境雨林,而是在二十年前某个北方小城的夜晚,围着一台收音机听广播。
郭德纲特有的沙哑嗓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每一个停顿、每一个气口都拿捏得恰到好处,那是经过千百次舞台锤炼才能形成的节奏感:
“……艺高人胆小啊!”语调抑扬顿挫,带着他标志性的戏谑和洞察,那洞察里有笑,有泪,有无奈,也有通透,“有的人,本事大,胆子小。为什么?因为他知道深浅,知道厉害,知道这事儿没那么简单……他知道一猛子扎下去,底下可能是金银财宝,也可能是万丈深渊。所以他得试探,得观察,得琢磨。不知者无畏,那是傻大胆;知者慎行,那才是真明白。”
于谦接茬,声音温和醇厚,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和捧哏的节奏感,像是给疾驰的列车铺设平稳的轨道:“那倒是。不知者无畏。知道得多了,顾虑也就多了。这倒不是坏事,是成熟。”
“对对对!”郭德纲一拍醒木——“啪!”清脆的一声,虽然看不见,但能想象出他那胖乎乎的手拍在醒木上的动作,果断,有力,像法官敲下法槌,给一段论述画上句号,“您比如说开车,刚学完本儿那会儿,那叫一个猛!二环十三郎,见缝就钻,觉得自个儿车技天下第一。开十年以后?哎哟我慢点儿吧,后头有孩子,前头有老人,旁边还有电动车……越开越胆小!为什么?见的多了,知道的多了,知道那铁皮包着肉,一撞就是人命,知道那刹车不是每次都灵,知道那路况不是总能预料。所以慢了,不是技术退步了,是心重了。”
三人都笑了。毛子笑得最大声,嘎嘎的,像只被踩了脖子的鸭子,差点被嘴里的肥牛呛到,咳嗽了好几下,脸都憋红了才缓过来,一边拍胸口一边说:“太他妈对了!俺刚开车那会儿,在东北雪地里都敢飙八十,现在?四十都嫌快!不是不敢,是知道那黑冰藏在雪底下,知道那弯道有视线盲区,知道对面来的卡车可能刹不住……知道的越多,胆子越小!”
邹倒斗嘴角上扬,露出个难得的、真正的笑容,虽然很淡,但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那张平时过于冷峻的脸瞬间柔和了许多。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又往锅里下了盘鸭血。暗红色的方块“扑通扑通”落进红汤,迅速被翻滚的牛油吞没,表面鼓起细密的小泡,像是血液在沸腾。
章临渊也笑了,摇摇头,那笑里有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他夹了片煮好的午餐肉,在蒜泥香油碟里蘸了蘸,看着红油在白嫩的蒜泥上晕开,形成大理石般的纹理,然后送进嘴里。嚼了几下,才缓缓说:“开车是这样,教书也是这样。刚毕业那会儿,觉得自己满腹经纶,恨不得一夜之间把所有知识都灌给学生,对教育有无数浪漫的想象。干了十年,才知道教育的复杂——每个学生都是一个独特的宇宙,每堂课都是一次无法复制的冒险,每个教学决策都可能影响一个孩子的一生。所以越教越谨慎,越教越胆小,不是能力退步了,是责任更具体了。”
火锅继续煮着,热气氤氲升腾,在昏暗的灯光下形成一团团白雾,模糊了三个男人的脸,模糊了斑驳的墙壁,模糊了窗外的黑夜。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远处偶尔传来一声闷雷,滚过天际,低沉而压抑,像是大地在沉睡中的鼾声。但屋内的温暖、辛辣、喧闹,与窗外的潮湿、阴冷、寂静,形成了鲜明到极致的对比。仿佛这两个世界之间,只隔着这扇薄薄的、关不严的窗户,而窗户这边的人,正用火锅的热量和相声的笑声,构筑一个暂时的、脆弱的、但真实存在的庇护所。
章临渊看着鸭血块在红汤里慢慢变成深褐色,用筷子戳了戳,确认煮透了,中心没有生硬的红色了,才夹起来。他没急着吃,而是看着在锅里沉沉浮浮的食材——肥牛卷曲,午餐肉膨胀,豆腐皮吸饱了汤汁变得透明,金针菇像水草般摇曳。这些普通的食材,在沸水中经历着各自的蜕变,从生到熟,从独立到融合,从本味到复合味。这个过程本身就像某种隐喻,关于时间,关于环境,关于个体在系统中的命运。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平静如常,但在相声的间隙里,在火锅的咕嘟声中,却格外清晰,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涟漪会慢慢扩散,触及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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