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我们学校那绩效的事儿,后来闹得挺有意思。”
邹倒斗放下漏勺,不锈钢勺柄磕在碗沿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清脆,干净,像某种提醒。他没说话,只是起身,动作从容不迫,走到墙角那个小冰箱前——单门,绿色,也是上世纪的老古董,运行时发出拖拉机般的轰鸣,像是随时会散架,但奇迹般地一直工作着。他拉开冰箱门,冷气混着几种食物混杂的味道涌出来——啤酒的麦芽香,剩菜的油腻,还有不知名酱料的酸味。他从里面拿出三罐啤酒。
是本地产的“雨林”牌,绿色罐身,画着棵潦草的棕榈树,下面一行小字:“勐巴拉纳西热带雨林特产”。这牌子没几个人听过,出了这个县估计就没人认识。但便宜,劲儿大,特事局食堂常年成箱供应,据说是某个领导亲戚开的厂子生产的,算是“内部福利”。邹倒斗递给章临渊和毛子各一罐,自己拉开拉环,“嗤”的一声,气体逸出的声音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打开了一个微小的压力阀。他仰头灌了一口,喉结剧烈滚动,冰凉的液体沿着食道滑下,带来短暂的、刺激性的清醒,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潮湿的空气里迅速消散,像是要把什么憋在胸腔里的东西吐出来。
“绩效?”他坐回原位,把啤酒罐放在脚边,罐底在水泥地上磕出轻微的声响,那是金属与混凝土接触的、坚实的声音。“就是你说的那个,要砍老师工资的事儿?上次你提了一句,说文件快下来了。”
“对。”章临渊接过啤酒,没喝,放在手边。铝罐冰凉,很快在温热潮湿的空气里凝出一层细密的水珠,汇成小溪流下,在他手边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像墨迹在宣纸上晕染。“文件正式下来了,红头文件,盖着教育局和学校的双章。这月开始执行。”他顿了顿,拿起啤酒罐,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那凉意短暂而真实,与火锅的热形成鲜明对比。“之前征求意见的时候,还无耻地说是‘结构优化’,把我们的钱砍掉一部分,补给初中部的老师,因为初中部更辛苦,升学压力大。结果我们私底下问了一下初中部相熟的老师,人家一脸懵,说他们的绩效也被砍了,领导说是砍了他们的给我们高中部发增量。”
他说到这里,扯了扯嘴角,那是一个没有笑意的、纯粹肌肉牵动的表情:“一套说辞,两处使用,一鱼两吃。领导的语言艺术,算是玩明白了。”
毛子正跟一根鸭肠较劲,那玩意儿滑不溜秋,像条顽皮的小泥鳅,夹了三次才夹起来,每次快要成功时都“哧溜”一下滑走,像是在戏弄他。他听到这儿,顾不上吃了,抬起头,眉毛拧成疙瘩,额头上挤出深深的川字纹,那是长期在野外工作的人才有的、被风霜刻出的纹路:“为啥非要砍绩效?你们学校不是挺有钱吗?我听说光择校费一年就好几百万。还有那些什么‘国际班’‘实验班’‘清北班’,收费贵得吓人,一个学生一学期就好几万。这钱都哪去了?进了谁的口袋?”
“择校费是择校费,拨款是拨款。”章临渊用筷子拨弄着锅里沉浮的鸭血,动作很轻,很小心,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品,怕把它戳破了。他的声音平静,像是在讲解一个数学公式,每个变量都清晰,但组合起来的结果却让人难以接受。“择校费、赞助费、各种班型的额外收费,这些进了学校账户,算是‘预算外收入’。但怎么用、用多少、给谁用,有一套非常复杂、非常‘灵活’的流程和规定。而且大部分要用来搞基建——盖新楼、修体育馆、装修会议室;买设备——最新的多媒体教学系统、‘智慧课堂’平板电脑、空调;还有发奖金——领导们的季度奖、年终奖、特殊贡献奖。真正能落到一线老师口袋里的,不多,而且名目受限。这叫‘专款专用’,虽然‘专款’的定义和‘专用’的范围,解释权在领导手里。”
他顿了顿,夹起一块煮好的鸭血,在香油蒜泥碟里蘸了蘸,红油和蒜泥裹在深褐色的鸭血表面,看起来诱人,像某种精致的点心。但他没急着吃,而是看着它,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确认自己的记忆准确无误:
“财政拨款,那是‘预算内收入’,是另一本账。今年上头给的教育经费,砍了一百六十万。大领导在全校教职工大会上说的,原话是‘财政紧张,我们要共克时艰’。说这话的时候,他站在装修豪华的报告厅主席台上,身后的大屏幕上,正放着学校新建的体育馆效果图——三层楼,玻璃幕墙,带恒温游泳池、健身房、篮球馆,预算八百万。效果图做得漂亮,阳光透过玻璃顶棚洒下来,学生们在里面生龙活虎,笑容灿烂。他背后的屏幕是未来,他口中的现实是‘艰’,而他要求大家‘共克’的,是那一百六十万的缺口。”
章临渊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把那块鸭血送进嘴里,嚼了两下,咽下,像是在吞咽某种苦涩的东西,但表情依旧平静:“讽刺吗?很讽刺。但更讽刺的是,在场两百多个老师,没有人当场站起来问:那八百万的体育馆,是不是可以缓一缓?那一百六十万,是不是可以从别的地方省?没有人问。不是不敢,是知道问了也白问。那八百万的预算,早就批了,合同早就签了,承包商早就进场了。那是‘既定事实’,是‘发展需要’,是‘为了学生’。而你这一百六十万的工资,是‘可以调整的’,是‘需要理解的’,是‘顾全大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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