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琉璃迈进府门时,天色已近黄昏。廊下的风灯刚点上,在暮色里晕开一团团暖黄。
裴琰之站在正厅前的石阶上,一身玄色常服,外头松松披着件灰鼠裘。他背着光,面容看不真切,只余一个挺拔的轮廓。
“回来了?”他声音听不出情绪。
“将军寻我?”裴琉璃解下披风递给青黛,步摇随着动作轻晃。
两人前一后进了厅。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冬日的寒意。紫苏悄无声息地奉上茶,又退出去,合上了门。
裴琰之没坐,只踱到窗前,望着外头渐浓的夜色:“今日去西市了?”
“是。”裴琉璃也不绕弯,“去看胭脂铺子。”
“看中了哪处?”
“还没定。”她抬眸看他,“将军是要劝我收手?”
裴琰之转过身。烛光映着他半边脸,下颌线绷得有些紧,但眼神里并无怒意,反倒有丝几不可察的玩味:“我若劝,你听么?”
裴琉璃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不听。”
意料之中的答案。裴琰之低笑一声,终于在她对面坐下:“那便说说,你看出了什么门道。”
这话倒让裴琉璃怔了怔。她原以为会有一场争执,至少该有些许不悦——哪有堂堂都护夫人亲自跑去西市谈生意的道理?
“西市三分胭脂铺,朱颜阁占着东头最好的位置,背后是户部胡侍郎的本家。芙蓉坊在西南角,掌柜郑三娘是个寡妇,手段厉害,专做贵妇小姐的生意。”她娓娓道来,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日的天气,“余下那些零散铺面,要么货色寻常,要么本钱薄弱,成不了气候。”
裴琰之听得认真:“你想从何处入手?”
“朱颜阁根深,动不得。芙蓉坊……”裴琉璃顿了顿,“郑三娘今日主动与我搭话,话里有话。”
“拉拢你?”
“或是试探。”她放下茶盏,“她最后问了我姓氏。我答了。”
厅内静了一瞬。炭火“噼啪”轻响。
“你倒痛快。”裴琰之语气听不出褒贬。
“瞒不住的。”裴琉璃直视他,“长安城就这么大,将军夫人的名头,比什么金字招牌都响。与其等旁人挖出来做文章,不如我自己摆到明面上。”
这话说得坦荡,也锋利。裴琰之注视她良久,忽然道:“你可知,今日已有三拨人来探我的口风。”
“这么快?”
“御史台王中丞的家仆、光禄寺少卿的侄子,还有……”他顿了顿,“东宫的一位属官。”
裴琉璃心头一凛。前两者还好,东宫……
“都说些什么?”
“无非是‘闻听尊夫人雅好商事,不知是否安西都护府近来周转有困’之类。”裴琰之说得轻描淡写,话里的机锋却重,“话里话外,是要替我分忧。”
“将军如何答的?”
“我说——”裴琰之身体前倾,烛光在他眼中跳跃,“内子闲来无事,弄些胭脂水粉打发时辰,若搅扰了诸位,裴某代为赔罪。”
裴琉璃愣住。这话说得客气,实则寸步不让。既认了是她行事,又摆明了是私事,与都护府无关。
“你……”她难得语塞。
“怎么?”裴琰之挑眉,“你以为我会拦你?”
“难道不该拦?”裴琉璃反问,“将军不怕人言可畏?不怕言官参你‘纵内闱涉市贾,失朝廷体面’?”
“怕?”裴琰之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我在安西带兵时,吐谷浑人五万铁骑压境,刀尖离咽喉不过三寸——那时都没怕过,如今怕几句闲话?”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笼下来,带着武将特有的压迫感,语气却缓了:“裴琉璃,你既嫁入裴家,便是裴家的人。裴家的人行事,只要不违律法、不悖道义,便无需看旁人脸色。”
这话重如千钧。
裴琉璃仰头看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与她认知中那个沉默寡言、只知军务的夫君,似乎有些不同。
“不过——”裴琰之话锋一转,“西市鱼龙混杂,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真要涉足,身边不能没人。”
他击掌三声。
厅门应声而开。一个着褐色短打、身形精悍的汉子立在门外,抱拳行礼:“将军,夫人。”
“他叫陈平,原在我亲卫队里。”裴琰之道,“腿脚功夫不错,人也机警。今后你出门,让他跟着。”
裴琉璃细细打量那人。三十上下年纪,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慑人,站姿如松,下盘极稳。
“有劳陈护卫。”她颔首。
陈平又一抱拳,退至廊下,如影子般无声。
裴琰之这才重新坐下:“铺面的事,有眉目了么?”
“西市东北角有处铺子,原是一家绸缎庄,东家急着回洛阳,正在转手。”裴琉璃道,“地段虽不如朱颜阁,但临着岔路口,人来人往。后院也宽敞,能设作坊。”
“价钱呢?”
“对方开价三百贯。”
“贵了。”裴琰之想也不想,“西市那样的铺面,二百贯顶天。明日让周安带陈平去谈,就说——”他顿了顿,“就说买主是安西来的商贾,现钱交易,但要压价两成。”
裴琉璃眼中闪过讶色:“将军对市价这般清楚?”
“行军打仗,粮草辎重哪样不要银钱?”裴琰之淡淡道,“与商贾打交道多了,自然知道门道。”
他话说得轻松,裴琉璃却听出了别的意味。安西地处要冲,商贸往来频繁,他这都护若真是个只会打仗的粗人,怕是坐不稳那位子。
“还有一事。”裴琰之忽然道,“三日后,宫中有宴。圣人为玉真公主设素宴,五品以上官员携眷出席。”
裴琉璃心念电转:“玉真公主?”
“正是你让小姑送去胭脂的那位。”裴琰之看着她,“帖子今日送来了,指名要你也去。”
四目相对。裴琉璃忽然笑了。
“看来,我那三盒胭脂,送得正是时候。”
“是时候。”裴琰之也扬了扬唇角,“宴无好宴。但——”他话锋一转,“也是个机会。”
炭火渐弱,夜色已浓。
裴琉璃起身告辞,走到门边时,忽然回头:“将军今日为何不拦我?”
裴琰之仍坐在原处,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沉默片刻,缓缓道:
“我在安西见过一种鸟,生于沙碛,羽色灰败,貌不惊人。可风暴来时,鹰隼皆避,唯它能逆风而起,直上云霄。”
他抬眼,目光如炬:“裴琉璃,你非笼中雀。既如此,何妨飞给世人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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